二八七 生死
如果让她在这个时候穿越回去,回到汉九年冬日的长乐宫,她来到大汉时空的最初,重新将这场人生所有的道路再用自己的双脚重走一遍,张嫣问自己,一切会不会有一条不同的出路?
她想,也许,她还是会做出和今生一样的选择吧。(
站在命运的岔路口,回望自己璀璨的半生,有过极致的欢喜;也有过痛苦的彷徨;有些事情,当时做下了,事后想起来,会有些后悔;有些事情,一个瞬间转身,已然回不到从前。但至少在当下,都是依从了心底的声音做出的选择。
人的一生,也不过如此。
额头的高热渐渐的降下来。到底她年纪尚轻,有着不错的身体底子,虽然几乎没有服用什么汤药,渐渐的还是熬过了这场风寒。
寂静昏暗的石室中,张嫣捧了蜜烛坐在石榻上,微微眯着眼睛,回忆数日前午后的激烈冲撞,仿佛回到高热时头脑昏沉如醺酒的状态,惶然无法分辨,究竟那记忆里恍惚的景象,是虚幻梦境反映出来的想象,还是曾经真实发生过的事情。
若那是真实的,以当时自己与吕后剑拔弩张的冲突局面,心狠手辣如吕后,既确实起了杀心,又如何会在后来放过自己的性命?
可是,若说是虚幻吧,喉间却尚残存着隐隐的不适,一张口说话,就如火灼烧的疼痛,声音嘶哑,听着几乎完全不像是自己的声音。
也许,
张嫣叹了口气,终究还是真实发生过的吧?
那样激烈而濒临危局的情感,因被逼到极处而爆发出来的苦怨,一旦发生过之后,就不会水过无痕的消逝。纵然身体因为高热的病痛而忘记了当时情景,心情却依旧留下了痕迹,不能发散,难以释怀。
“踏、踏、踏……”石室外的台阶传来不轻不重的脚步声响。
张嫣匆匆将复杂心情丢到了一旁,抬头笑道,“阿雅,你又过来了。”
哑女拎着漆木提梁食盒推门进来,看见了张嫣,大大的眼睛透出欢喜的色泽。
自当日一梦之后,怀中的那把带鞘匕首就不见了踪迹,但常日里来往石室送食水用具的哑女却没有遭到查阅,甚至根本没有被更换,依旧每日下来为自己送东西,只是摆出来的食水一天比一天精致起来。张嫣愈发迷惑不解,无法猜透吕后的用意,但哑女毕竟不能听说言语,一些浅显的东西尚可以通过手势交流获得,再深入一些的消息,她便一片茫然了。张嫣嚐试了数次,索性放弃,用哑女的帕子将手边的橘子抱起来,随手打了一个结。
哑女瞧着那个结打的十分漂亮,便作色欢喜起来,一双眸子晶亮晶亮的。张嫣一笑,将橘子递给她,“给你吧。”
哑女嗯嗯两声,将橘子从左手换到右手,提起食盒,走到石室门口,又不放心的回头望了张嫣一眼。
张嫣露出安抚笑意。
哑女便安心了,自顾自登上石阶,啪啦啪啦的脚步声越传越远,哗啦一声,便没有了动静。
张嫣望着重被关上的石室之门,黑暗之中,杏眸露出慎重思虑。
石室黑压压的,躺在榻上,望着它低矮的顶部,就像是森森巨石临空,下一刻就要压下来一样,十分压抑。低下头,双足索链粗大,呈鋥黑色泽,拖出去一尺左右,用一个硕大的铜锁锁起,坚固的仿佛嘲笑着自己所有对自由的痴心妄想。
这间石室就像是一个巨大的黑盒,她被困在其中,看守似乎松散,实则精细,这么些日子下来,除了日常送食水下来的哑女,只两次见过丁酩,并且一次见过吕后,与外界几乎完全隔绝,想要凭借自己逃出去,几乎是难如登天。
黯淡天光从南墙中射进来,渐渐完全的隐下去。身后石壁上的计数正字,张嫣在第三个字上,写下了第三划的一横。
石室之中不知岁月,但终究深在地底之下,若没有通风设计,人困在下头,早就闷死了。张嫣寻了数日,才终究在石室之中看到了一个隐秘气孔,觑着光线变化,判断一日的始终。自从当日从哑女手上得到了那把匕首,便在石壁上记日,风寒病重的时候昏迷了数日,醒来之后,手中匕首不见了,便转用尖石块续记,不知不觉,已经数到了第十三日。
在这儿困上十三日,终究还有希望。但若是困上无数个十三日,又当如何呢?
除了当日高烧的一刹那间,她曾经萌生过死志之外,张嫣从未放弃过求生的渴望。
情况无论多么糟糕,只要心中还怀有希望,就有可能出现转机。但若是连自己都放弃了,那便真的没有办法了。
而她还有丈夫,还有需要自己照顾的女儿,她不能就在这里放弃,放弃回到他们的身边去。
但是……
若我真的没有办法回去——
张嫣黯然,
曾经深爱过的心灵不会变化,我总要留下一些印记,若有一日,持已和好好能够找到自己,尚有遗迹可以凭吊瞻仰,思念亲人。
上天可以为我证明,我爱他们。
……
石门声音紮紮,以一种刻意压低的喑哑的声音从外头被推开来。
张嫣不以为意,只以为是哑女重新回来,笑着回过头来,“你怎么又重新回来……?”迅速敛了脸上的笑意,看着面前身材高大身着深绿色低等内侍衣裳的中年宦者,“你是什么人?”声音戒备。
“回皇后娘娘,”来人急急的走进来,头用一种近似谦卑的状态微微低下,在室中阴暗的光色下,看不清容貌,只有一管声音,阴沉低哑,带着一丝急迫,“奴婢是来救你的,丁七子打算对娘娘不利,只怕稍后就要过来动手了,时间紧急,”取了身后的斧头,拉过张嫣脚下的锁链,“奴婢这就带了娘娘走,先躲避一二再说。”
“啪”的一声,斧头狠狠的砸下去,锁链为锋刃所击,火光四射,映亮张嫣的容颜,虽有几分憔悴,却清艳的过人,匆匆问道,“是谁派你来的?”
“奴婢名叫楼谓。”
楼谓匆匆答道,趴下身去看铁链,见适才刀斧抨击的地方,出现了一个小小缺口,不由面露喜色,愈发发狠了力气砸那链子,“只是太医署的一个小药童,平日里跟在吴太医身边,皇后娘娘大概是没有见过的。”
四五斧头下去,铜锁终於“砰”的一声断裂开来,放开了张嫣的双脚。张嫣喜形於色,那边,楼谓已经是一把丢开手中卷了锋刃的斧头,急急道,“没有时间细说了,娘娘还是先跟着奴婢走吧。”
张嫣点点头,匆匆跟着楼谓奔到门外。两个青衣宦者守在门外,已然是脑浆迸裂,伏在原地,早就不能活了,一条窄小石阶从岔路口处盘旋而上,通向出口被紧紧合上,不留一丝缝隙。纵然是上头的人即刻听到动静,开启出口,从石阶上奔下来,最短也要十数息的时间。
“奴婢进来的时候先解决了这两个贼子,”楼谓解释道,许是怕惊到了地上的宫人,声音压的极低,
“皇后娘娘,如今丁七子的人在上头守着出口,若是从这儿出去,只怕是正好撞上。奴婢找娘娘下落的时候粗粗看过,这地道十分复杂,我们先往深处走一走,避过丁七子的人马,待大家接了吴太医的消息,过来寻娘娘时再出去,应当就可以安全无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