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月不见,皇帝的面色看起来有些苍白,眼圈之下,有着掩不住的青灰色泽。?
“陛下做如此决定,自然有你的道理。本来臣是不该置喙的,”他失措答道,“但……淮阳王毕竟年纪还小。”?
他竟完全觉得摸不准皇帝的心意。?
说起来,淮阳王虽然生母出身卑贱,但刘盈目前并没有其余皇子,他便是皇帝膝下唯一的皇子,不容朝臣忽视。在张皇后失去踪迹的如今,后宫颇经动荡,皇帝却在这个时候要遣这个唯一的儿子出京,究竟是出於什么打算??
“也不小了。”?
刘盈扯起唇角微笑,却没有透出太多的笑意,“他的几个皇叔也是在这个年纪就的藩。朕本就有此打算,偏偏过了年事情颇多,才拖到了今天。”话音忽然一转,“听说你府上有一位妹妹,最近颇得母后喜欢?”?
吕禄愈发吃惊,起身伏拜道,“臣妹资质粗陋,不过是托了点运气,才得太后青眼。”?
“武信侯太客气了。”?
刘盈淡淡道,“能得母后喜欢,定然不会是个不好的。说起来,他是建成侯的幼女,便也算得是朕的表妹,朕虽没有见过,也不能不表示一番。听说,十二表妹如今已经到及笄之年,朕给她指个如意郎君如何?郦家的少子看起来就不错,不若结一个秦晋之好,也不枉你和郦况的情分。”?
“这——”?
吕禄目瞪口呆,顿时觉得汗如雨下,顷刻之间,浸透了重衫。?
“怎么?”刘盈微微一笑,面上看不出喜怒,“莫非武信侯觉得朕这个媒人不够分量?”?
吕禄纵然满心苦涩,也不得不伏拜道,“臣不敢。”?
这一声下来,吕十二娘吕茹的终身便算是定了。皇帝的权威重於一切,既然已经明发了话语,便是长乐宫中的太后,也不能更改。?
“啪”的一声,吕后手中杯盏被掷在地上,摔的粉碎,“皇帝竟做出这样的事情——”?
长信宫中一片寂静,满殿宫人噤若寒蝉。?
过了许久,吕后方缓过来,疲惫道,“皇帝他终究是长大了,翅膀硬了,心思也敏锐了起来。”?
她做了这么多,不过是为了把吕茹送到他身边。刘盈抢先一步洞察先机,先将吕茹遣嫁出去,她纵然再坚持下去,又有什么意义??
“太后,”苏摩为吕后捏着酸痛的肩膀,勉强微笑着劝道,?
“奴婢实在是不明白,”?
你纵是不喜欢张皇后,“你对这位十二娘子实在是太看重了。若是当初的未娘子就算了,这位十二娘子,不是奴婢说,无论容颜,德行,心性都不是顶尖。纵然被陛下做主嫁出去了,天下除了吕家的十二娘子,还有多少好女子。就是吕氏一族,也不见得不能找到一个比她美比她聪明的,又何必——”?
将所有心思放在一个小小的吕茹身上。?
吕后烦躁道,“你懂什么?”?
“阿茹是没有多么好,天下也的确是有太多的美女,但我真正想要的,还是一个有着吕家血统的皇子。”?
吕茹虽不够聪明,不够漂亮,但她是故建成侯吕释之的女儿。?
自己出生吕氏,嫡亲的哥哥只有两个,为周吕侯吕泽与建成侯吕释之,汉朝立国之后,都已经过了壮年,子息都不算盛。子孙两辈之中,妙龄未嫁的女子,只有吕茹一个。?
别的女子再好,生出来的皇子,母家都不姓吕。保不得吕家下一世的荣华富贵。至於那些所谓的吕家族人??
吕后凤眸微挑,冷哼一声。?
秦汉之际,一个家中通常只有嫡亲的父母兄弟姐妹,一俟兄弟年纪大了,父亲便会分家。自己老父当年从单父到了沛县,其中本就有瓜葛。说是同族之人,但其实远远不是那么亲近。族女虽然同姓一个吕字,若只是许婚给一般权贵,自然会紧紧攀附皇帝舅家,?
但,?
若是给了她们一步登天的资格,侍奉皇帝,甚至於将来的某日产下皇子。日后,这个吕皇子侥天之幸登上了帝位,母子二人心中会记得的又是谁?是嫡亲血脉的外祖舅舅,还是曾经捧他们上位的族兄族舅??
若是到了那样的地步,还不若容忍张嫣呢。至少张嫣记得情分,是嫡亲吕家的。?
水滴打在灰土岩石上的声音,滴答一声,隔了很久才落下来,仿佛悬在心头的重物。?
左足上尚有着脉脉的疼痛之感,是当日从复道之上摔下来,跌伤足踝所制,没有得到很好的包紮,过了这么多天还泛着丝丝痛感。?
面前放着一小盏清水。张嫣取过饮了,觉得凉意浸透五脏六肺。手足之上的锁链哐当当的作响,她坐直了身体,再一次打量着处身的这座石室。?
它看起来不是很大,不过三四丈见方,光线暗淡,听不见外界一丝声响,想来是位於地下,只殿中一枚小小的蜜蜡燃烧着,照出一块微弱的晕黄光泽。张嫣伏卧在室中一隅的木榻上,在不明白目前处境的时候,只有待在黑暗中,才能给她带来一丝安全感。?
“叮咚”一声,头顶传来门开启的声音。不一会儿,便闻得来人踢踢踏踏下得台阶的声响,十四五岁的青衣少女头上梳双螺髻,提着一个食盒进来,放在她的面前,一双扑闪闪的大眼睛瞧着张嫣,十分好奇。?
张嫣抬头,朝她微微一笑。?
这位日日给她送食水的女婢,是一个聋哑之人。?
——当日,她从两宫间复道跌落,在所有人惊慌没有来得及反应的时候,一个人从北后用一张浸湿的帕子捂住她的口鼻,她不过瞬间便昏迷过去,再醒来的时候,就到了这件地室,不见生人,只有这个哑女常常前来为自己送干粮食水。?
想来,捉她的人对自己颇为忌惮,怕自己从来人口中套出消息。?
但,没有关系。?
她倚在石壁上,闭目养神。?
幕后的人不管是何人,这样将她生擒了来,又软禁在这座地室之中,便绝不至於是存了将她活活困死在这儿的打算。只要没有到绝望的时刻,她有的是耐心,慢慢等下去。?
地中岁月不知长短,亦不知道过了多少日子,张嫣在迷迷糊糊中醒来,忽听得室外石阶上传来临近脚步声,却不是那名哑女——这脚步声轻盈而舒缓,远异於哑女沉重跳脱的声音。?
她在黑暗中直起背来,肃穆而坐,瞧着石门开启的方向。?
仿佛过了一刹,又仿佛是天长地久,石门从外推开,蓝衣女子提着灯笼走进来,面庞映在忽明忽灭的烛光中,显得圆润而又带了一份陌生之感。?
“我想了许久,究竟是什么人?”张嫣呼了一口气,?
“既在意料之中,又在意料之外。我还是要说一声,实是没有想到:——是你。”?
大家可以猜猜是什么人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