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孟观点了点头,上下打量了她几眼,见她面上气色不错,放下心一些,将鸡汤递到张嫣手上,“你现在身子不好,该多吃点东西补一补。那封信,我让人带到北地,送出去了。”
“那就好。”张嫣抿了一口手中鸡汤,抬头嫣然道,“多谢大哥。”
孟观一笑,“你我之间,还需要这样客气?”
学着张嫣倚着竹楼阑干,看着远处长安的方向,天高云淡,不过只是绵延的群山,孟观忽然不经意的问道,“不告诉他一声你的身孕?”
“不了。”冬阳晒的久了,昏沉沉的让人很想睡去,张嫣勉力打起精神,噙起一抹自嘲的笑意,“还不知道有多少人盯着呢。这时候,还是不要节外生枝的好。”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这个时候,她被腹中的胎儿所困,羁留在这座羌寨中,调养身子。若将怀孕的消息告诉刘盈,除了让他更加担心懊悔以外,对於事情并没有什么帮助。反而不如就这样,时间到了他自然也就知晓。至於到时候,他可能会有的怒火和反弹,既然她已经回到他的身边,也就没有什么不能应对的了。
“有时候想想,像你一样,做皇后有什么好?”
连光明正大的回自己的家国养胎,都不可以。
“没有法子。”张嫣的情绪也低落下来,“不管做什么事情,都不只要享受权利,同时也承担义务。我当时既然抛弃了做皇后的义务,这个时候,也只能收拾自己的烂摊子。其实,当时出城入匈奴营的时候,我根本就没有一定能够回来的信心。”
孟观愕然,“既然你并没有信心。当初为什么又要那么大义淩然的站出来?”
张嫣嫣然一笑,抬头睇了他一眼,“你以为我想么?我只是,不得已而已。”
要做好一个国家的皇后,从来不是只要在深宫里做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女孩,让夫君养着就可以了。她需要膝下有子,需要皇帝宠幸,需要太后扶持……除了这些以外,还有很重要的一点,她需要结好皇帝身边的亲信近臣。在之前的三年里,她曾经很轻易的做到这一点。却在离开未央宫避到北地之后产生了微妙的变化。
——那些她和刘盈之间的恩怨纠葛,对她而言是恋人之间的私事,但是从沈莫等皇帝身边近臣的角度看来,未免便有了恃宠而骄,权欺君上之嫌疑。芥蒂虽然未必很大,但是所谓存在必然留下痕迹,在太平的时候还不会怎么样,一旦遇到匈奴入寇云中的事情,就再也压抑不住。
再理性的说辞,也无法让这些人不去想,正是因为她的缘故,让刘盈这个一国君主身陷险地。作为她的长辈和情人,刘盈可以不怪她。但是作为对刘盈忠心的臣子,沈莫等人心里怎么想,虽不得而知,从当日在游廊之上无视的走过而并未向自己行礼一事上,便可以窥到一些端倪。
当时,自己挺身而出,除了局势恶劣之下的义无反顾以及私下里护卫刘盈安全的决心之外,未嚐没有她需要用这样的一种牺牲来挽回刘盈近臣的心中怨气的考虑。
这一次,孟观默然良久,方道,“小时候,我羡慕那些贵人,觉得他们高高在上,富贵荣华,无所不有。现在,看了你,才知道,原来贵人之间的弯弯绕绕实在太多了,不是我能应付的来的。我看淑君你似乎像长了两副心窍,要将方方面面都理顺,不累么?”
“没办法。”张嫣叹道,“从嫁入未央宫的那天起,我就明白我要过的是怎样一种生活。我擅长於它,而且,”她微微而笑,杏核一样的眼眸中带着微微的柔意。
庆幸的是,她和刘盈之间,从来不需要这些算计。
而正是为了能和刘盈长相厮守,她,才能勉强自己,接受这种生活。
……
羌人老大夫收回枯瘦的诊脉的手,面上神情比上次好看多了,“最近女娃娃的身子调养的不错。”
那是自然。
在羌寨中养身的这些日子里,那些该喝的苦涩且放了无数黄连虫屍的古怪药汁,她全部都乖乖的饮了;该用的孟观到处寻来的鸡汤补品,她也都逆着自己的心意全吃了,若是身子还不好转,她也便真的没辙了。
张嫣心中腹诽,恭敬问道,“大者,如果我乖乖的吃食用药,大概多久才可以起程赶路?”
古颇的面色刷的一下落下来,“女娃娃,怎么,你不想要你肚子里的孩子了?我们羌人有一种说法,每一个孩子都是天神赐的宝贝……”
“大者,”
张嫣想起与芜蘅闲谈时,羌人少女提起面前这位羌人医者,语气极为崇拜,说古颇少年时不知从何处学艺,学得一身好医术,又以己身嚐羌山中的百草虫鱼,虽与中原汉人医术不出於同一脉,但着实有着缓死生肉白骨的神奇。兼着自己这些日子用了他的药,也明显的感到自己身体与腹中胎儿状况的好转,不由殷殷的求道,“你也说每个孩子都是天神赐予的宝贝,那么,他也应该是在阿翁阿娘的祝福下出生的不是么?”
她的眼泪落下来,“我已经离开家太久了,我想回到孩子的父亲身边去。我希望他早些知道这个孩子的消息,我希望他不要为我们母子担心。”
“我……”她捂着脸,轻轻道,“我希望在他的陪伴下,生下这个孩子。而不是,一个人孤孤单单,彷徨的在一个不熟悉的地方……”
古颇望着面前的年轻女子,炯炯有神的眼眸中闪耀着世事的通透和怜惜,默了很长一段时间,才轻轻道,“我给你开一张新方子。”
张嫣怔了一会儿,随即大喜,“谢谢你,大者。”
“别急,等我将话说完。”古颇的声音低哑而意味深长。
“我年少的时候,也曾学过一些相术。女娃娃,你印堂饱满,面相尊贵,当是个了不得的贵人,他日回去之后,若念着今日羌寨对你照顾之恩,对这片土地上的人给一些许的照顾,也就是我们的福报了。”
张嫣面色肃然起来,起身当胸行了一个揖礼,“敢不从命。”
“好了,”古颇眨了眨眼睛,显示了一点与他极不协调的小童心,重又笑起来,“改了的药方再用上十天半个月,就可以上路了,”
“只是,女娃娃,”他的面色恢复严肃,“你应当知道,你的身子在过去的几个月中,真是糟蹋到了一定的地步。路上非但得十分小心不提,便是回去之后,也要仔细调养,才能恢复。”
“敬诺。”
注:本章中张嫣唱的一段词与二一七章思君中她唱的歌同出於清响的《西北望长安》。这一段的原词是:梨花开,春带雨,梨花落,春入泥,此生只为一人去,道他君王情也痴。
大家:汉朝宫人对皇帝的称呼。
阿翁:古代汉朝陕西一代称呼父亲的方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