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来,如今长安城中那位汉人皇帝,倒是一副好心肠。当年白登一战中,匈奴俘虏的汉人更多。高皇帝可没有花一分闲钱赎他们。”
“左谷蠡王说这些做什么呢?”张嫣终究开口道,“无论如何,樊侯爷已经离开了。”
出於什么样的理由或者是想法,无论是,樊伉终究放弃了她。
渠鴴有趣的看着他,“你也想被他一道赎回去么?”
张嫣唇线抿起一个讽刺的弧度,到底忍不住回讽的冲动,抬头看向渠鴴,“您这么说,我倒真的有点想问一句了,这些被汉使赎回去的战俘中,为什么不包括一个人——我孟英呢?”
渠鴴笑了,“不。”他摇头,正色道,“孟先生,你不是我们的战俘,你是我们的客人。”
“客人?”
“是啊。”将手枕在颈项,渠鴴索性躺下来,闲适道,“不打仗的时候,我们匈奴人也是很好客的,匈奴同样有美丽的土地,有美丽的姑娘,热情的歌舞,饿了渴了,随便进一家毡包,主人都会给你捧出烤肉和马奶酒——在他们不饿肚子的时候。”
张嫣冷笑道,“说的很好听,可是你有见过哪家的客人是被逼着做客的。”
渠鴴回过头来,在一日最后落日的余光中,认真的打量着这个汉家少年,他的肩膀看上去很小,却好像有着一种坚韧的力量,“你,”渠鴴冲疑问道,“你不乐意去匈奴,是不是因为挂念家中亲人?”
张嫣愣了一下,面上呈现出伤情神色,喃喃道,“亲人?——算是吧。我舍不得我的阿翁,阿母,也舍不得……。”
夫君。
那个含在口中没有说出来的字眼,渠鴴便理解为少年害羞,不肯说出自己在家乡娶了的女子,想着这种青涩的心情,不由哑然失笑,调笑,“十六岁的小孩子,毛还没有长齐。”摸着下巴道,“说起来,我十六岁的时候在干什么?嗯。十六岁的时候我周旋在无数女人中间,”却吝於付出半分真心。
——可是,年纪越来越大,人也就越来越成熟,也就想要找一个能够让自己安心的人,疲倦的时候可以休息,喜悦的时候能够分享。
战场上,他依旧是百战不殆的战神。可是,离开了战场,他却越来越厌恶那些与漂泊,刺激,冒险一类的词相关的生活,想要安定下来。
真是的,渠鴴自嘲,才二十八岁,就已经老了。
“我陪你喝酒吧。”他拍了拍手,便有在山丘下等候的侍人将酒食奉上,然后退下。
葡萄酒在耳杯中漾出琥珀色的色泽,张嫣端起,凑在唇边饮了,看了渠鴴一眼,心中复杂。
其实,也不能说蒂蜜罗娜不够了解她。像渠鴴这种豪气但同时善心的男子,的确是曾经最容易让她付出感情的物种。
只是阿蒂是否明白,感情是一回事,爱情是另一回事。在邻近的那座云中城,她已经为自己的爱情买了单,就不会轻易将爱情转向。
太阳已经彻底的落到山下去,暮色渐渐黑沉。在这样天色中,渠鴴不经意间抬眼,看了面前少年一眼。
他的肌肤虽黝黑,面容弧线却极为清秀,且肤质出奇的细腻。举手饮酒,抬手放杯,一举一动之间,虽分外清爽,不见女子的胭脂气,却不知道怎么的,让他记起已经在记忆中远逝很久的静阏氏。
很久以前,他在刘丹汝身上看到的风情,如今竟在一个汉家少年的身上再次窥见。
他晃了晃头,将心中奇怪的思绪压下去,笑道,“我们匈奴也有很多好女子,等你到了我的部落,我将部落里最漂亮的女孩嫁给你,很快你就会忘了你妻子的。”
张嫣失笑,摇晃了一下杯中的葡萄美酒,悠悠道,“据说,匈奴人最崇拜狼,认为狼是最勇敢的动物?”
“是啊。”
“那么,左谷蠡王可知,狼也是一种最忠贞的动物。一旦它选定了伴侣之后,就会不离不弃,至死不渝?我和他(她)……一起长大,他一直对我很好,在意我的感受,他既以此心待我,我若不以同心还他,又岂非不公平?”
渠鴴怔了一怔,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得用笑容应付,“孟先生此心高矣,只是我却做不到。”却看不见自己笑容里的狼狈。匆匆起身,道,“我先回去了。明儿个需要早起,你今晚也要好好休息。”
张嫣微微一笑,饮尽最后一口葡萄酒,将耳杯掷下。
从山丘上望下去,雁门郡一草一木,俱是故乡景色,铭记於心。却将是她短时间内最后一次凝视。
命运逼仄的时候,我们只能无奈的接受,然后想办法反击。
她想,她会慢慢的沉寂下去,然后在骨子里积蓄力量,在下一次机会里,头也不回的逃出那片陌生的土地,回到这里。但无论如何,在此时这个时候,她却只能保持沉默,顺服的跟着他们离开。
张嫣闭目,有时候,离开是为了更好的回来。正如有时候,虽然无比的思念,却终究不得不远离。
“看起来,左谷蠡王真的很看重那个孟家小子。”王帐之中,朵娜轻轻的对蒂蜜罗娜道,“听说,他们刚才在一座山丘上一起喝酒,而且相谈甚欢。”
蒂蜜罗娜目光微微一闪,吩咐道,“帮我叫塔娜和格桑过来一趟。”
“诺。”
塔娜和侍女格桑来到前方阏氏王驾之前,正看着雄渠负责部落安全的千长安施从帐中走出来。
两个侍女对视一眼,都在帐前折胸拜道,“婢子参见阿蒂阏氏。”
过了一会儿,阏氏帐中传来声音,“进来吧。”
“明儿个就要启程回匈奴了。”蒂蜜罗娜轻声吩咐道,“关於孟英此人,我没有打算将他带回单於庭,打算将他安置在雄渠部。你们两人,一个力气大,一个通一些拳脚,我将你们都放在孟英身边,伺候你们贴身随侍,不得怠慢。但是也得谨防着他再次生出逃走的心思。若他真的走离了,我唯你们二人是问。”最后一句,已是声色俱厉。
塔娜和格桑对视一眼,俱都撇嘴,塔娜便道,“我看那个孟先生,手脚无力,之前区区一只雄虎便将他吓了这么些日子,只怕是没有胆再生出逃的心思了。更何况,有安施千长掌管部落防卫,他便是想逃也逃不掉了。”
“好了。”蒂蜜罗娜骤然斥道,赫的下面两个婢女面色都变了,方轻轻道,“他如何,是他的事情。你们是我亲自派过去的,若是生了懈怠心思,我虽然已经出嫁,想在雄渠部处置两个女婢,还是做的到的。”
前元七年九月乙亥,在大汉滞留了整整两个月零四天的匈奴军队终於拔营,启程回往草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