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一二 拒滕
世家贵女出降,在宗族中选适龄才貌出色的姐妹子侄作为滕女,带同嫁给夫婿,以期固宠,这是从上古先秦承下来的遗风。到了汉代,此制已不必限於同宗女子,貌美的家生奴婢亦可作为滕女随贵女出嫁。
鲁元自知张嫣与自己的皇帝弟弟这场大婚不同於世上一般夫妇,更兼张嫣年纪尚幼,只怕数年之内,都要以待年的名义养在未央宫,不能见幸。那么,为张嫣广置滕女便极有必要。
因为司空见惯理所当然,整个择滕的流程中竟没有人想到要告知张嫣一声。於是,当备选的滕女住入侯府西园的时候,作为这场大婚的正主儿,张嫣竟对此完全不知晓。而大婚在即,作为准皇后,虽仍是张家人,但君臣位份定下,所居兰院亦被侯府家人层层围护。
这一日,张嫣寝居之中,荼蘼与解忧正指挥着仆妇将张嫣日常的用具打包,备即日回返长安。忽听得院外传来争执之声,一个少女清越的喊道,“十一娘。”忽咿唔一声,显是被同伴给掩了口。
张嫣从内室踱出来,奇道,“怎么回事?”
“似乎有人在外面求见。”解忧走下楼,不一会儿,引着两个华服少女回来。
“两位姐姐寻我,有事么?”张嫣好奇问道。
这两个少女都是张氏族女,其中年长的那位,便是当日在及笄礼上为张嫣做赞者的张皎,另一位少女名叫张叶。也是宣平侯张敖近支族女,素以貌美闻名,体态修长,娴雅可亲。
张皎掐了张叶一把,拜道,“我们只是想寻十一娘说说话解闷,看这样子十一娘忙地很,我们便不打扰了。”
张嫣在张氏这一辈堂姐妹中排行十一,因此又唤做十一娘。
张嫣点点头。瞧了瞧张叶一眼,见她神思不属,却不肯说话,侯了一会儿,便笑道。“既如此,待空闲下来,嫣再邀两位姐姐聊天。”
张叶被张皎拉着出门,脚下微微跄踉,忽的一个激灵,甩脱了族姐的手,回身砰的一声跪下,“叶身份卑微,资质鄙陋。却不愿为滕,还请十一娘成全。”连连叩首。
张皎跺了跺脚,亦随之跪在室下,神色焦急,“十一娘,叶只是一时糊涂,劝一劝便会回心转意,你莫要怪罪她。”
哢的一声。张嫣手中的毛笔折断,抬起头来,肃声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她的心里苦味杂陈。
鲁元对她的心意,丝毫她都能体会,并且感激。但这并不表示,鲁元能够懂她所有的所思所想。所欲所求。
阿母为她选滕,是为她在偌大未央宫中有些依峙,方能坐稳中宫之位。但是,她不会知道,自己中心深处,真正想要地并不是那个尊崇无双的大汉皇后,而仅仅是刘盈的妻子。
做一个男人的妻子。她不会乐见有别的女子以任何名义立於他们之间。更不必提,自己带进亲族女子。做他地滕氏。
她面上神色复杂,复又瞧了瞧室中的张皎与张叶,她们都是青春浓秣的少女,也曾与自己姐妹相称。
“七姐,”张嫣微笑道,“我想问问,你为什么不愿入宫?”
张叶身体微瑟,显是有些冲疑,却勇敢的抬起头来,直视张嫣,将下颔绷成一个完美的弧度。“未央宫尊崇富丽千好万好,只是叶不争气,心已有所属,只愿意与他过平平淡淡的日子,不敢有非分之想。”
“哦。这样啊。”张嫣点点头,起身送客道,“关於这事,我会和母亲去说。你们先回去吧。”
走出正房大门的时候,张皎回过头来,看了她一眼,那眼神中,有疑惑,有不解,却和她的目光撞上,吃了一惊,便拉着张叶匆匆去了。
张嫣抿着下颔在窗前站了一会儿,忽然道,“解忧,陪我去母亲那儿走一趟。”
“阿母,”她开门见山道,“西园中那些滕女,让她们散了回家吧。我不需要滕女。”
“胡说什么呢。”鲁元吃了一惊,上前搀着她的手道,“母亲这是为你打算,你嫁到未央宫待年,陛下却不会没有旁地妃嫔的,你虽是中宫皇后,但年纪太小,难以服众,身边滕妾或有一二受宠,也能帮着拱卫你的后位。”
她摇摇头,嫣然道,“母亲,我的后位,不需要这群滕女为我拱卫我有我的骄傲。更何况,我是谁啊,我是陛下的亲甥女,太后的亲外孙,未央、长乐二宫的主人,就是我地后盾。后位最大的拱卫,就是皇帝舅舅本身,在这样的情况下,我还弹压不住未央宫,这就是我的不是了。”
说这话的时候,她笑意欢欣,神采飞扬,满目都是灵动,鲁元看着这样的女儿,心里却溢出淡淡的悲凉,冲疑问道,“阿嫣,你可懂得什么是夫妻么?”
她咯噔一下,嘴里像含着一个橄榄,慢慢道,“知道啊。夫妻,是相持一生地人。”
“我知道你和你舅舅自幼亲近,感情也好,”鲁元瞟了她一眼,叹道,“但是,阿嫣,做舅甥和做夫妻是不同的。我也是傻了,有些事,到底是要走过一遭才能真正明白了,你再聪敏,还这么小,怎么会真正明白呢?”
“滕女的事情,”鲁元意兴阑珊的道,“就随你吧。但你得多挑几个侍女,在未央宫中,没有得力的宫官,纵然是皇后,也会寸步难行。”
母亲,我想我是懂的。
我不是真正那个侯府闺阁中长到十二岁的孩子,我地记忆深处。有另一个世界地二十多年的阅历与见识,我知道,我所选地这条路有多难走。我知道,亲情和爱情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感情,一样温和如旭日,一样狂放如海涛。
从爱情走向亲情可以很平顺,从亲情走向爱情却是一种溯游。
我都懂,可是我没有办法。
西园那边忽然传来一阵喧闹之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