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萧何看着刘盈隐隐愧疚的目光,平和笑道,“老臣此病,是天年已到,由来积蓄以久,与当日宣室之色无涉。”
“多谢相国。朕,还是想与相国谈一谈匈奴。”
“陛下还是想与匈奴一战么?”萧何微笑道。
“是的。”刘盈背过身去,挺直背梁,“昔高皇帝遗朕平城之恨,今冒顿单於书绝悖逆,父母之辱,朕定欲雪之!不雪枉为人子。”
萧何呵呵一笑,“陛下莫忘了当日臣在宣室所陈,这四件事,一日未解决,这汉匈之战一日莫提。”
“朕没忘。”
刘盈打断他道。
“朕不会再冲动,不会的要求即刻与匈奴会战。只是朕想知道,这时机究竟什么时候才算到了。”他地眼眸被一片热望染成一种殷切的光泽,殷殷的看着萧何,“昔日越王勾践经十年休养,十年生息,终破吴国。若朕也能做到卧薪藏胆,二十年后,汉匈总可堪一战了吧?”
萧何一时哑然,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这个从秦末天下逐鹿之后的废墟里成长起来的百废俱兴的大汉朝。它虽然从表面上看起来一片繁荣,其实根基还太浅,甚至还没有平安度过它地瓶颈期。
在他看来,想要酣畅与匈奴一战,至少还需要五十年的蛰伏准备。
可是,看见面前这个少年皇帝。他忽然感到一种已经从他们这一辈人身上消逝了太久的锐气和生机勃勃。
“陛下心怀雄志,这自然是好事。”他咳了一声,“若大汉上下齐心,又有才智之士为陛下尽心效力,那么二十年后或可成事。只是老臣却等不到看到那天地日子了。若二十年后,大汉真能驰骋大漠,一雪当日平城之耻。陛下记得遣使到老臣墓前洒一杯酒。老臣在九泉之下,也可堪告慰了。”
“只是,兵者为天下凶器。陛下若欲启衅端,还是得多听听下臣的意见。莫要一意孤行。”
刘盈忽然就沉静下来,承诺道,“朕知晓。”
“单於不忘弊邑。赐之以书,弊邑恐惧。退而自图,年老气衰,发齿堕落,行步失度,单於过听,不足以自污。弊邑无罪,宜在见赦。窃有御车二乘,马二驷。以奉常驾。”
这是吕后最后拟给冒顿的回书。
“陛下。”将回书交给刘盈的时候,吕后微笑道,“母后这么谦卑,你是不是很生气?---气吧,但你只能放在心里。这是母后想教给你的第二课。从前,母后教你狠,你总是不愿意学;那么,这第二课。忍。你可学的会么?”
而我,却已经是忍耐了太久太久。於是习惯了忍耐,不觉折磨。而盈儿,你太年轻,太一帆风顺,所以总是冲动,总是不够成熟。玉不琢不成器。母亲甘愿做那把磨刀,将你那些无用地棱角,一一磨去。纵然最后损毁了自己,我也无悔!
夏六月,离宫外第一季黍米成熟地时候,合阳侯刘仲含笑病逝。而由他点燃的对垦植之道的崇敬和重视,却将由许襄及其下属继承,并一代一代的传承下去。
秋,相国萧何病逝,諡号文终,这是赐给臣子的第一个双字諡号,是为文侯。代表着皇帝对辛勤一生的丞相地敬意。
转眼就到了惠帝三年,刘盈身上的父孝即将满了三年。
皇帝年近二十周岁,正是当立中宫皇后地时候,与吕未的大婚,眼看着怎么也躲不过去。
刘盈本人却是极度的不愿意迎娶吕未。
“阿未有什么不好,”吕后恼道,“她是你的嫡亲表妹,长地好,人又聪敏,为什么就是不肯娶她?”
“阿未今年已经十九岁了,不小了。”吕后苦口婆心道,“她已经等了你三年,女孩子的青春有限,再也经不起耽搁了。”
“那就让建成侯将她许人吧。”刘盈淡淡道。
“你”吕后气急,举起巴掌想要打他。
刘盈直视着母亲,眼里藏着一些微小的阴霾,仿佛固执的藤蔓蔓延开来,“朕从来没有想要耽搁她,”他的话音渐有一丝森然,“耽搁她的人,不是朕,而是母后你,还有朕的舅父。”
吕后微微颓然,“你就这么讨厌她,坚决不肯娶她?”
刘盈沉默了一会,摇头道,“不是。”
他并不讨厌吕未,只是,不愿意娶她。
当年,陈瑚意外失足身亡,待他从悲痛中清醒过来,所有的当时的人,事,物,都已经被清理的干干净净,什么都没有留下。
他再也不能从其中找出些什么。
可是,正是因为什么都没有留下,他地心中才更有疑虑的种子,为什么,那段日子陈瑚嗜睡如斯,为什么,东宫之中,他的妻子在血榻上支持了那么久后,他的母后才姗姗来冲?为什么,事后,他在宫中也找不到陈瑚当日贴身伺候的宫人的踪迹?
他拒绝深究,而事实上,也是无法深究,可是那一根刺,已经横亘着生长在心里。
心中长着这样一根刺的他,拒绝在爱妻亡后迎娶吕未,无比的坚决。虽然他知道那个洁白清傲地表妹本身并无任何过错。
十一月,匈奴使者再度叩关,转达了冒顿单於地歉意,言道匈奴一向有兄终弟及的习俗,昔日在白登山,汉高帝刘邦曾与冒顿单於结为异性兄弟,单於听闻汉家皇帝逝世,“忧心”寡嫂与年幼地侄子,便要照应之意,因汉匈风俗绝异,一番美意反被误会,实是遗憾!
一番话语说的冠冕堂皇,吕后气得咬牙切齿,却还是不得不做出笑面相对,“原来如此。”
使者忽得口风一转,“自须平长公主亡后,已有数年。前些日子,我们单於梦见静阏氏,而阏氏一直在哭泣,意甚可怜。醒来之后单於也甚感慨,於是欲复与大汉行和亲之事。而当年大汉和亲使刘敬曾言於我们单於,大汉鲁元长公主,有一女名嫣,貌美而贤敏,可堪为单於妇。如今张娘子当以长成,若大汉皇帝陛下愿以张娘子出嫁匈奴,则冒顿单於愿复以子婿之礼待汉。”
惠帝三年的第一场冬雪,纷纷扬扬的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