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说我琴有些许灵性,阿嫣想,这也许是因为阿嫣弹琴,不是求地什么道,而是出自本心。我想要从我地琴声中得到快乐,所以,不会被琴本身拘住。若是失了这份本心,那么我地琴声同孙寤的也没有什么不同。”
“而且先生,我和你不同。”她摇了摇手道,“先生一生追求琴道,只觉琴是天下最重之事。可是阿嫣更重视阿嫣的亲人,我习书,能明理,在亲人忧愁之时能分担意见;我学医药,能在亲人身体有恙之时为之调养身子;它们对我,都不是闲事。我不是不爱琴,而是,它不可能成为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事情。我并不在意能否成为琴道大师,我只要,能够在家人心情不好的时候,能为他们弹首不错的曲子,消解他们的心情就好了。”
她起身拜道,“辜负了先生的期望,是嫣的不是。”
春风吹绿了宣平山水,这一日,张嫣与孙寤相约携幼弟往城外踏青。
“最近朱先生是不是有什么事?”孙寤不经意道,“瞧他的面色,似乎老了四五岁。”
“大约是家里有事吧。”如今她已经将面不改色撒谎地功夫练的炉火纯青。跪坐在轩车中,张嫣卷帘看大道之旁,桑树抽发新芽,郁郁葱葱,贪婪的舒展枝叶,沐浴早春新阳。穿着深色布衣的农妇背着陈旧的背篓,穿行在桑林中,用蚕钩挹取新叶,放入背篓之中。四下一派生机勃勃春光明媚的样子,不知道为何,她的脑海里却不应景地盘旋起一支前世里传来的曲调。
张嫣不自觉的用手叩击车弦。
“你怎么了?”孙寤注意到她的魂飞天外。
“不知道为什么,”张嫣苦笑道,“我的脑子里一直在走着一段曲子,不是特意去想,它却一直在那儿。”
“哦?”孙寤饶有兴趣,“什么样的曲调?”
“我哼给你听。”她清了清嗓子,“啦啦啦啦”无意义的虚词依着含糊曲调,是深秋地廓凉,好像枯黄地落叶沾着些经霜湿意,打着旋儿落下来,贴在树下人的脸上。
一生苍凉若此。
“真美。”孙寤听地痴了,心悦诚服道,“难怪朱先生说我不如你,我纵然能将传世琴曲弹的一丝不苟,也绝想不出这样美妙的曲调来。”
“呃,”张嫣冲疑了片刻,道,“这可不是我想出来的,昨儿个晚上我做梦,梦见梦中有人弹此曲,曲调绝俗,我不过是记了下来传唱而已。”
孙寤牵起她的手,左颊上酒窝若隐若现。“所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我怎么就不会做这样的梦呢?这是琴曲么?”
“不是,”她摇头,“是琵琶。”
“琵琶?”
“是一种有弦有柱的乐器,直柄,音箱为圆形或梨形,竖抱於怀弹奏,推手前曰批。引手却曰琶。”
“哦。”孙寤脱口而出。“就是秦汉子啊。”
这名字有些粗俗,孙寤脸不由微微一红,问道,“你会弹琵琶么?”有些拗口。
“会一些。”
“可是我不会啊。”孙寤扼腕道,“不过琴为百音之首,改由琴奏,应当也是可以的吧。”
张嫣微微一笑,“大概吧。”
“那好。”孙寤一把拉住她地手,倒拉着她向来时路上走,“我们回去弹来试试。”
“哎。”张嫣哭笑不得,“我们才出来不久呢。”然而看孙寤的样子,根本是充耳不闻。不由苦笑,论起来,对音乐的痴迷程度,自己是远远不如孙寤的。
宣平侯府后园之中的亭台上,孙寤调弦正坐。道,“阿嫣,你再为我哼一遍。”
张嫣无奈,依她的意思又哼了一遍那首曲子。孙寤依调在琴上弹拨,声音断断续续,忽然喊道,“停一停。刚才那句最后一个音。是征音好还是变征恰当?”
张嫣想了一下,道。“变征。”
“嗯。”孙寤颔首道,“我也觉得这样要好些。”如是时弹时停,好容易在琴上弹下来一遍,又索来书墨,重新誊写了一遍曲谱,孙寤捧着犹带墨香的帛书,瞟了张嫣一眼,似笑非笑道,“阿嫣,你的梦中人可有说这曲谱叫什么名字?”
张嫣望了望天,笑道,“她说啊,山野陋曲,还叫什么名字呢。不如返璞归真,就叫《琴语》罢了。”
“这名字也不是不好,”孙寤犯愁道,“只是太直白了。阿嫣,不如你为它另取一个名字?”
“也好。”张嫣颔首踱步道,“我听这支曲谱,以忧愁为底蕴,好像一汪山泉潺潺从头流到尾,不如就叫《忧沁》吧?”
“《忧沁》,”孙寤回味了一会儿,道,“很好。”
张嫣也为她所感染,跪坐下来,拨响琴弦,她对《忧沁》曲谱远较孙寤更为熟悉於心,於是弹的也更加流畅,恍惚间将一心情意投诸於方寸琴台之上,只觉天地悠悠,只有一脉忧思从指下流泻而出,什么也不用看,什么也不用想,只要这琴曲还在继续,就已经将自己地一颗心浸润在其间。
一曲既终,荼蘼回过神来,低低喊道,“赵夫人。”
张嫣回头张望,假山之下扶站着一个蓝衣女子,面上两行清泪,在风中滴落。
“姨娘。”张嫣喊出声。
赵姬猛然一惊,回身欲走,她本是侧对着亭台而立,如今一转身,另外半张脸便在阳光下无所遮掩地露出来,孙寤吃了一惊,低呼一声,伸手抓住张嫣地胳膊。
那本应娇媚无匹的半张脸颊上,从眉下三分到唇上三分,一道长长的疤痕横亘其上,其形可怖。
赵姬身形一顿,眸中露出些微怨色。
“姨娘,”张嫣走近笑道,“这些天天气好,姨娘也该出来走走,总是闷在屋子里,便是没病也会闷出病来。”
赵姬愣了一会儿,做了一串手势,最后当心一划,眸色冰淡。
“我们夫人是在谢过娘子关心。”她身边的侍女机灵,连忙出声解释道。“娘子莫见怪,我家夫人本来无意打扰,远远听着这边有人弹琴,这才走过来瞧瞧。”
张嫣点了点头,笑道,“知道了。你扶着夫人回去吧。”
远远望着,赵姬一头长发用朴素玉簪簪起,背影窍瘦。父亲的三位姬妾,论起来,竟是这位不能说话又最少出门的赵姬,最是娇媚怡人。只可惜,“若是这位赵姬面上没有那道疤痕,”孙寤叹息道,“倒是个美人儿。”
“是啊。”张嫣垂眸。
“嫣可知这位赵姬面上的疤痕是怎么回事?”孙寤好奇问道。
“我也很少见到她,”张嫣摇摇头,转首问,“荼蘼可知道?”
“这位赵姬的事,我们下人倒是知道一些。”荼蘼揖道,“她其实满可怜的,曾经有个女儿,只是刚养了不到半岁就夭折了。赵姬丧女之痛,也病倒了。王爷,嗯,那是侯爷刚继了赵王不久,心疼她,便让她到赵王别院散散心,却不料一次踏青之时,遭遇山匪。赵姬却是个性子烈的,自行用簪子将脸给毁了。王爷大怒,发军将赵地境内所有地山匪都洗了个遍。然而赵姬的容貌却救不回来了。也因为这件事,公主很是敬重她的心性,这些年来,虽然无宠,却吩咐府上绝不可慢待於她。
“那倒是个很可敬的女子。”孙寤肃然起敬。
张嫣微微一笑,素手拨弄一下琴弦,抬头看,赵姬的身影已经远远绕到假山之后去了。最后一抹扬起的蓝色冰纨衣袂,柔和的贴着石壁垂下来。
闻一曲而落泪,只有心中有故事地人,才会这么缠绵多情。而如果没有那道疤痕,赵姬真的是个很美的女人。
只是故事烧完了,剩下的只有一个在宣平侯府深居简出心若缟灰的姬妾。
第二卷的开头,我是用两线并进的写法写地。分别交待如意地结局以及张嫣在宣平的生活。这一章,是张嫣在宣平地倒数第二章,等到明天那一章,会将两条支线整合起来,然后就是张嫣返回长安。
因为回到长安之后,矛盾和事情会纷至遝来,所以,在宣平的时候,我尽量让她的日子过的单纯快乐一些。在我的心里,宣平的这一年时光,是张嫣破茧成蝶的一个过程。所出场的人物以及截取的场景,大部分都是有伏笔深意在里面的。
《琴挑》这一章中,张嫣寄给刘盈的团扇,就是第七十五章《抵足》中,如意错拿的那把团扇,多想在某个意义上将这把扇子当成定情信物,笑。
而本章中张嫣弹的那首曲子,我心目中的原型是林海的《琵琶语》。第一次听到这支曲子,是在看徐静蕾的《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片尾,徐静蕾所饰演的女子走出院门,遇到老家人,於是苍惘一笑。然后响起这支曲子,情感配的恰到好处,我听着听着就感慨的不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