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八 河桥
张嫣愕然。
“娘子你还不知道,”荼蘼站在一边,已经是忍了好一会儿,此刻嚷出来,“东宫上下,已经是翻天了。太子妇出事,皇后震怒,下命拿了所有的为太子妇诊治的太医。”
“这还不止。”吕伊出言补充,翘了翘唇角,“曲逆侯到陛下面前哭诉,言要为爱女讨一个公道。陛下将此事发还给皇后,拿了香覃姑姑在永巷。当时在场的所有宫侍也都定了个护主不周的罪名,关押了呢。”
“而且阿嫣,”她凑到张嫣耳边,轻轻道,“虽然皇后硬将那些人的声音压下来了,但的确有当时跟随太子妇的宫侍胡乱攀咬,说啊,”
“说什么?”张嫣一时没回过神来。
“说是阿嫣到处你的到来,惊到了太子妇,才致使她失足。”
一颗心黑漆漆的往下沉。她费了好大劲才能够止住哆嗦的手指。
“当然,”吕伊在一旁安抚道,“那都是那些人想推卸责任胡说的。阿嫣别放心里去,皇后娘娘不会信的。你今日吓到了,皇后娘娘让你今日就不必出宫了,晚上住椒房殿就好。”
“嗯。”她点头表示知晓。
“阿嫣,”离开的时候吕伊忍不住回头,嘱咐道,“你也别想太多,好好休息吧。”
“多谢表姐。”张嫣微微一笑。
“娘子,”荼蘼轻轻问道,“可要再睡一会儿?”
“不了。”张嫣摇摇头,下床披衣道,“我想去看看香覃。”
“娘子,”荼蘼脸上显然浮现出不以为然的神色来,“皇后娘娘命你静养。你又何必……?”
“我总觉得,事情不会这么简单,我想去问问香覃当时到底是怎么回事。”
再见到香覃的时候张嫣吓了一跳。
那待在永巷阴暗的蚕狱中。浑身伤痕血污,已经看不出原有俏丽容貌的女囚,就是昔日太子妇身边的干练女官?
“香覃。”
张嫣轻轻的唤她的名字。
唤了几遍后,香覃才知觉听到。动了动眸子。瞧过来,忽然潸然泪下。
“香覃。”张嫣抓住铁栏杆问里面的人,“太子妇出事时有没有什么不对劲地地方?”
香覃仔细想了想,摇头道,“自从怀孕以来,太子妇一直很辛苦。成天成天的吐,服了御医的药。睡下才好些。今天早晨,太子妇醒过来,不知怎的,兴致很好,想出来晒晒太阳。我亲自在一旁伺候,太子妇跌倒地时候我就在一边,真的没有什么异样,她一个不稳,就失足了。她闭了眼睛靠在墙上,泪水缓缓睡着脸颊流下来。“太子妇身上根本就没有多少力气,却费尽了全力将小皇孙生下来,走的时候,她的脸上还带着笑,婢子没有敢告诉她,小皇孙生下来就是没有呼吸的。”
张嫣走出蚕室,脑海中还回响着香覃适才的话语。
“太子妇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太子,她最后说。太子最重情分,她若走了,太子肯定会很难过地。她还说,她想念那一年,渭水河边的风。婢子也想念那一年的河风,可是我们都回不去了。”
是的。她走出昏暗蚕室。夜风吹拂到她的身上,她深吸了一口气。
我们都回不去了。
面前永巷庭当中堆出一片火堆,有数名青衣宫人捧了些衣裳鞋袜抛进火焰中,火焰扑的一旺,转瞬将之吞成灰烬。
“你们在做什么?”
张嫣问道。
宫人行礼如仪,禀道,“太子妇刚刚殁了。上面吩咐。将她故去时的身上衣衫全都烧了。”
她缓慢的从鼻腔中轻轻的哼了一声,瞥见站在宫侍身后缩手缩脚的青衣小宫女。这个十五、六岁地女孩,微微抬眼瞥探自己,撞见了自己的目光,吃了一惊,连忙又低下头去。
“我见过你。”张嫣笑笑道,“在太子妇身边,你叫什么名字。”
小宫女拢袖答道,“婢子羡月。
“哦。”张嫣应道,又问,“太子妇身边的侍从如今都羁在永巷,怎么你没有事情?”
羡月不安的动了动身子,道,“太子妇出事前,遣了婢子去织室取物。”她啜泣道,“早知道会发生这种事情,婢子是宁死也不肯离开太子妇半步的,若婢子在,若婢子当时在太子妇身边,说不定就能拉住她了。”
“哦。”张嫣叹道,“你倒忠心可嘉。”忽然又道,“我渴了,去给我斟杯杏酪来。”
羡月讶然,然而只好应道,“诺。”
她捧着杏酪行在宫道之上,宫墙影壁沿着忽然吹起一阵阴深深的风,羡月背上寒毛直立,一颗心险些跳出胸膛。呼了口气,走入永巷。
庭院中的火堆已经熄灭,里面的衣裳残物不见遗骸,灰堆里扒拉出数条树枝地划痕。
羡月的手一抖,盘上耳杯哐哐作响。
“怎么了?”廊下内侍官皱眉望过来,“这么些小事都做不好,张娘子还在里面候着你的杏酪呢。”
“诺诺。”她答道,声音微颤。
堂上两盏豆灯在穿堂风中微微晃动,张嫣捧着面前杏酪,慢里斯调道,“听说,这永巷是用来关犯错宫人的地方,长乐建宫以来不过数年,这里死的宫女算起来也有几十个呢。”
“你听那风,可像有人在夜里哭?”她翘唇一笑。
“啊”羡月捂耳惊叫起来。
“太子妇在身后看着你呢。”张嫣轻轻道,“她满身满身地血,手里抱着小皇孙,她说,羡月,我带你不薄,你为何要如此害我?”
最后几句她学的惟妙惟肖,声音阴冷怨毒。听入羡月耳中,羡月禁不住瑟瑟发抖,脚一软跪下,“不是我。不是我。”
“你当别人都是傻子么?”张嫣斥道,“我已看过灰烬中太子妇的遗物,你的手脚已经毕露无疑。你以奴犯主,事后还想毁屍灭迹,需知人在做,天在看。”
“我不是故意的。不是我。”羡月涔涔哭出声。
“那是谁?”张嫣立即追问道。
“是,是……”。羡月神情迷瞪,心理抗线已经崩塌,想来很快就忍受不住压力要说出来。
“阿嫣妹妹怎么待在这个鬼地方?”门外忽然传来一声清甜软糯的问候,黄襦绿裙的少女站在门外,清灵灵如菜田中地粉蝴蝶,颦眉笑问,“阿嫣,你地头,不痛么?”
张嫣怔了一怔。不提没感觉,吕伊这么随口一提。她果然就觉得头中有一线烈火灼烧的痛,呻吟了一声,跌坐在案几之后。
“傻阿嫣,”吕伊走过来,冰凉凉地手抚上她滚烫的额头,怜惜道,“淳於太医早说了要你不要乱想事情,你偏不听。现在受苦了吧?表姐替你解难好不好?”
转身寒着脸对羡月斥道,“我见过地奴婢也多了,倒没见过你这么没用的。奴婢没用也就罢了,若连忠诚都没有,那还留着做什么?”
羡月惨白着脸嗫嚅着。“五娘子,奴婢,奴婢……”
“怎么,”吕伊弯唇一笑,“我骂你没用还骂错了?东西早就烧成灰了,也亏得你被那些个莫须有的东西吓成这样。”
羡月的脸越发惨白,身子也摇摇欲坠。
吕伊负手绕着她走了半步。叹了口气。“你爹爹送你入宫做宫女,但其实一直盼着你满了年岁后出宫。他若是知道自己女儿竟行了如此不忠不孝之事,不知该如何伤心呢。”
羡月惨笑道,“羡月知道该如何做,只求五娘子大发慈悲,饶过婢子家人,他们半点都不知情,对谁都没有威胁。”语毕,一头撞在离自己最近的柱子上,鲜血溅了半朱柱,眼看是活不成了。
“阿嫣妹妹,”吕伊回过头一笑,“姐姐这么处置,你可满意?”
张嫣心惊肉跳,勉强定下神来。
“我知道,阿嫣一向心善,”吕伊柔声道,“妹妹若心软的话,姐姐可以装作不知这事,她不过是个伤心殉主的奴婢,她家人虽然会伤心,但绝对伤不到一分一毫。”
“是吕家,对不对?”张嫣睁眸问道。
“嗯?”吕伊怔了一怔。
“若不是吕家人,哪值得吕五娘子这样相维护呢?”张嫣诘道。“我只是不明白,”她问,“太子妇并无碍着吕家之处,吕家何苦下如此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