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转身缓缓向北阙走去,刘盈看着他的背影,竟觉得这个一向将背挺的笔直的直臣,这一刻的肩有些佝偻。
他站了一瞬,回头往高帝日常起居正安殿而去,今日张嫣大闹北阙,虽郦疥见机机警遣人往最近的东宫报信於己,但父皇一定也很快就知晓,他将张嫣送回东宫禁闭,不仅是为了惩罚,也是为了替她开脱。事实上,他虽说廷尉可能为此事指责张嫣甚至是其父宣平侯,但此间分寸,全在父皇一念之间。
他若轻轻放过,张嫣就是发作了一次小孩子脾气,什么事情都没有。
他若言辞追究,则很有可能连累姐姐姐夫,甚至成为影响和亲的一个因素。
他设想着父皇知道阿嫣此事会有如何发怒的表示,却实在不妨想到刘邦在大殿中,拍着案笑的毫无仪态。
“这才像我刘邦的外孙女儿,够张狂。”他拍着匆匆赶来的刘盈的肩膀,笑声犹未歇息,随即不满的横了刘盈一眼道,“不像你,明明心里恨死刘敬了,还强撑着对他摆出一副好脸色。”
刘盈一阵无言,最后道,“父皇说错了一件事情,儿臣并不恨刘敬。”
“哦?”刘邦怔了一下,逡巡着刘盈的神情,狐疑道,“你不恨他,难道你赞同他,让你阿姐和亲匈奴?”
刘盈拢袖加额鞠躬,然后起身,将手再次齐眉,这才放下,坐在父亲下首案前:“作为弟弟,儿臣绝对不能看着阿姐和亲匈奴,了此残生。但作为太子,刘敬提出的只是国策,无论是否伤害儿臣,儿臣没有理由憎恨。”
刘邦沉默半响,最后看着他讽刺的笑了,“真不像朕啊,”他叹息道,“盈儿你太厚重方正,到底是哪个腐儒把你教成这个样子?大丈夫在世喜便喜,怒便怒,如你这般,就算当上皇帝,也还有什么意思呢?”
他说完,也不顾刘盈如何想着这话,起身挥手道,“你回去吧。朕知你的来意,朕竟已打算不再为难你阿姐,又怎么会为难这么个小丫头片子?”他转身从殿后幔帐中穿行而去,到了内室,戚懿迎了上来,喜道,“陛下,如意今天兴致勃勃的要去骑马,等下我们不让他知道,偷偷去看看他,可好?”
“好好,都依你。”刘邦拥着她,忽然道,“如意倒是孩子气。”
“张扬有什么不好?”戚懿回眸嗔道,“我就要他张扬点,才开开心心的。”
汉九年春三月二十,刘邦释了被押解在廷尉的宣平侯张敖。
二十二,从昏迷中清醒过来的鲁元长公主刘满华不顾虚弱的身体和暂时不能说话的不便,坚持要返回宣平侯府,不愿再在长乐宫多待一分一毫。
宣平侯张敖接回长公主并子偃,又谒东宫认领被禁闭的张嫣,板了脸孔狠狠的教责了一番,命其回房面壁思过,没有自己同意,不允许踏出房间半步。张嫣自知理亏,奄奄的受了罚,平日里除了与荼蘼说说话,随琴师弹弹琴,逗逗一个多月大的弟弟,并不多做半分逾越的事情。鲁元看着心疼,写字为女儿求情,张敖柔声安慰她道,“我知道嫣儿是个好孩子,只是玉不琢不成器,她近日的行为委实猖獗了一点。若再不给她敲打敲打,难保她不得意忘形,再次犯错。满华,不是每次都有那个运气的,若下次陛下翻脸无情,”他想起天意高难测,不由打了个寒战,拥住妻子,“我宁愿她这时候多记住一些,也不要她以后因为自己莽撞吃苦。”
鲁元依在张敖怀中,想起这次死里逃生,也不觉后怕,又提笔写道,“我知敖哥你心中并无责怪阿嫣的意思,就安心多了。好在我们这次不用分离,”她蓦地红了眼圈,“若父皇真的到最后都不肯让步,我真的,真的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了。”
淡淡的月光从穿透窗纱泄入室中,张敖睁眼注视着顶上的帐子,心想:鲁元得脱,不知哪位宗室女子要顶替她和亲匈奴了。但这事不能告诉满华,否则,她的心性,又要愧疚不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