案子打开一个大缺口,陈渺只觉得身上的压力都轻了一半,一时好奇心发作,竟亲自下了菜窖实验去了。
里头漆黑一片不见五指,安静的好像坟墓,没有一点动静。这里面的一切好像都死了一样,没有一丝一毫的生机,他甚至连空气的流动都感觉不到。
只剩自己的心跳。
渐渐地,陈渺开始不安,开始焦躁,开始心跳加速。
他觉得仿佛已经过去了大半天,终於忍不住叫人开了门爬上来,可一问之下不由得大吃一惊:竟才过了区区两刻钟?!
虽然依旧不大明白原理,可陈渺还是怀着十足敬畏的心给展鴒和席桐做了个揖,只觉日后又多了一招不动声色整治犯人的本事。
三人正闲话家常,又猜测杨老汉什么时候来,却听外头有了动静。
稍后,展鴒和席桐回避,陈渺派人将杨老汉叫了进来,一见之下就吃了一惊:这还是前几日那个倔老头儿么?
此刻他的眼中全然失了光彩,好似头发也白了许多,面皮也都干瘦了。
杨老汉本想将儿子的罪过也都揽到自己身上,只是千算万算没算到杨武竟提前崩溃,自己秃噜了,如今饶是他巧舌如簧也无法更改,端的是满腔算计都付之东流。
事到如今,也没什么好狡辩的,杨老汉盼的只是黄泉路上给儿子做个伴罢了。
他干脆利落的交代了一切该交代的,中间数次刻意将自己的作用无限放大,恨不得能再将杨武摘出去。
眼见无望,杨老汉以头抢地,哽咽道:「大人,大人,小老儿死不足惜,我儿……能否给他留个全屍?」
生怕陈渺不答应,他又干脆利落的破釜沉舟道:「小老儿愿将全部家産尽数捐给国库!」
陈渺不由得瞪大了眼睛。
他来此地上任虽然只有短短几年,可对杨家産业之丰厚再熟悉不过,若他果然肯做到这一步,便是哭诉到御前,只怕圣人也会给他这个体面。
「你可想好了?」陈渺忍不住开口道,「你也知道,此番大案影响大,牵涉广,被害人家属积攒十数年的怨愤不是轻易能够平息的,总要给他们点发泄的途径。若我果然判了杨武斩立决,你就是铁板钉钉的千刀万剐了。」
剐刑差不多可以算是千百年来最折磨人的刑罚之一,要当众剥光衣裳,然后叫刽子手将犯人身上的肉一片片生割下来。传说技术好的刽子手能割到两三百刀,整个过程中犯人还是活的,直到最后一刀才会叫他咽气。
跟这个比起来,砍头真可以算是仁慈体面了。
杨老汉又狠狠叩头,脑门上登时迸出血来。
陈渺点头,「好,本官答应你。」
杨老汉顿时老泪纵横,又砰砰砰磕了几个头,老老实实将怀中的一大摞房契、地契和银票以及提前按了手印的捐献家産的字据递了上去。
这几日他虽然被放回家,可根本睡不着。昨儿夜里他照例绞尽脑汁的想法子,看到炕头自己跟席桐学画的用具后,脑海中忽然灵光一闪想出来一个人。
那一家客栈的郭先生不也是有个不孝子么?他没打没駡,直接釜底抽薪,想好退路之后一口气将家産全捐了国库。
如今自己自然是没退路的了,可其他情况倒是颇有相近之处。既然如此……
自己将家産捐了,说不得能将圣人的火气降一点下来,杨家的列祖列宗也不至於被駡的太厉害。
駡吧,恨吧,只对他一人来就好,是他没生对儿子,是他没教好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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展鴒和席桐也对杨老汉的活学活用十分佩服,觉得这实在是目前能想到的最好的法子了。
真要说起来,杨文之可恨更胜於杨武和杨老汉父子,这爷俩如今走到这一步,杨文的蛊惑居功至伟。
可若真论起律法,杨文又确实是无罪的。
因爲自始至终,他从未直接正面的蛊惑过任何一个人行凶!
即便真要罚,陈渺也不过能从人情方面出发,讲讲孝道,讲讲兄友弟恭,斥责他不够有孝心、不够关心兄弟,可这也不算犯罪吧?只好勉强羁押他几日或几十日,再打几板子。
可那又怎么样呢?杨老汉和杨武一死,那偌大的家业都成了杨文的,出来之后,他照样可以混的风生水起!
想必要不了多久,世人就会忘记,甚至转而同情起这个被父亲和弟弟「带坏了名声」的大善人来。
而杨老汉显然不想这么轻易的放过他……
展鴒和席桐真是服了,他们几乎可以想像,当杨文后知后觉得意识到自家父亲究竟在背地里做了什么之后,会是何等暴怒。
罢了罢了,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这爷仨显然都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如今大家也算是开眼界了。
这案子一了解,夫妻两个就迫不及待的跟陈渺辞行,逃也似的出了福园州。
他们都觉得这福园州简直有毒,前后来了几回,好事儿没碰上,反而净是糟心事儿和变态!
这名字真是要命,人家从头丧到尾的黄泉州虽然听着有些吓人,可实际上活泼又安宁,哪儿跟这个福园州似的,白瞎了好名字。
刺客和冰淇淋两匹骏马跑的跟疯了一样,瞬间就将福园州三个大字甩的远远的,一直到扭头也看不见了,展鴒这才觉得安心了些。
「前后来了几回,住了这么些天,我都觉得自己快变态了!」展鴒心有余悸的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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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吓人呐,长兄嫉妒起头的爷俩双重组合连环杀人案!
席桐跟着笑了一回,也觉得轻松了许多。
虽然杨家的事出人意料,难免可惜,但多年来的积年案件终於水落石出,还是更加值得庆幸。
两人归心似箭,完全顾不上欣赏数日大雨浇灌出来的路边野花,只是埋头赶路。
又过了约莫一刻钟,一家客栈便映入眼帘。
展鴒忍不住笑出声,「回家啦!」
两人只是欢喜,却不知此时还有另一个更大的惊喜等着他们。
夫妻二人一路马不停蹄的赶路,才到了客栈外头的空地上,就隐约发现过来迎接的大宝等人面色复杂,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两人对视一眼,都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先后下马后问道:「怎么了?」
大宝飞快的往里瞧了眼,张了张嘴,憋得脸通红,还是摇头,「俺不知道!」
展鴒&席桐:「……」这谎能撒的再假一点儿吗?
见大宝打定了主意做锯嘴儿葫芦,两人也是无可奈何。嘴长在人家身上,人家自己不爱开口,难不成你还能硬掰着他的舌头发声吗?
两人只好满头雾水的往里走,一边走一边观察,就发现好像今儿工作时间脱岗的人格外多:一个两个的都挤在这儿做什么?又觉但凡遇到的人都很奇怪,要么满脸怜悯,要么憋笑,要么同情,要么就是像铁柱和二狗子这几个元老一样比较有良心,显而易见的是着急。
展鴒只是打手势、做口型,「怎么了?」
二狗子死命撅嘴瞪眼,杀鶏抹脖,一个劲儿的往后院指画,恨不得跪下求她别轻举妄动。
展鴒不知道他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越发云缭雾绕的。
不过等他们两个绕过后头院子里已经长得郁郁葱葱的葡萄架,看见石榴树下的躺椅上躺着的那个小小身影后,什么疑问就都烟消云散了。
「鹤儿?!」
半梦半醒间的展鹤浑身一抖,迷迷糊糊还没睁开眼睛呢,身子已经本能的动起来,下意识的喊道:「姐姐?」
足足一个月不见,姐弟俩都想念的紧,不多时便各自飞奔抱在一处,一张脸几乎都要笑烂了。
展鴒抱着他连亲好几口,又想笑又想哭,不住的问他好不好,什么时候回来的,吃没吃饭,饿不饿。
「挺好的,回来差不多一个多时辰了,吃了卤煮!姐姐,我这些日子可馋死了!」展鹤认认真真的回答,说到最后又有点委屈,撅着小嘴儿喊道,「想吃烤鸭、凉皮、烤鱼、果冻、肉火烧……」
他张嘴就叭叭儿的说了一大串,听的人头晕目眩的,展鴒满口应下,笑着说给他挨着做。
真好,真好,鹤儿还是回来了!
郭先生和纪大夫都在旁边看的感慨,此刻又忍不住出声笑道:「瞧瞧,我说什么来着?这孩子自己有主意的很,偏你整日瞎操心,东想西想的。」
人都回来了,展鴒整个人都舒展了,别说给人打趣,就是给人打几拳也无所谓,当下就跟着笑。
谁知郭先生的话就像打开了什么开关似的,刚还笑嘻嘻的展鹤瞬间抹了脸,将一张肉乎乎的小脸儿死死板起来。
他胡乱推开展鴒的胳膊,用力撇着腿退出去好几步,想了想,又狠心退了两步,这才仰着脸,插着腰,大声道:「姐姐和哥哥都是大骗子!」
笑容还挂在脸上的展鴒&席桐:「……啥玩意儿?」
见他们不承认,展鹤越发委屈了,当即又努力抬高了声音控诉,「纪爷爷说了,你们要去海边玩,还吃了许多好吃的东西!你们撇下鹤儿了,你们不要鹤儿了!」
小东西声嘶力竭的喊着,最后一句话简直是一个字一个字蹦出来的,一张脸都涨红了。
太可恶,亏他这样想念哥哥姐姐,可他们竟然背着自己吃好吃的!
哦,还想去海边去吃好吃的!
说好的等着鹤儿呢?真的是太过分啦!
鹤儿生气啦!
展鴒和席桐呆滞半晌,这才后知后觉得明白过来问题究竟出在哪儿,於是……齐刷刷将饱含杀气的目光射向纪大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