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一章
从清宵观回来之后, 展鴒和席桐就开始最后一次检查行李, 准备三日后启程前往平陶府新明州,正式兑现带展鹤重回蓝家的承诺。
「鹤儿, 还有什么想带的吗?」展鴒拉着小孩儿的手问道。
这事儿从上月开始, 她就跟展鹤正式说过好几次了, 如今小孩儿知道哥哥姐姐陪自己一起去,已经不像刚开始那么抗拒了。只是每次提及此事,他仍是有些显而易见的紧张。
展鹤紧紧抱着当初第一次见面时席桐给他的小木马, 没做声。
展鴒也不勉强, 只是捏了捏他的小脸儿, 温柔笑道:「再带几件衣服吧。等咱们到了也得四月底, 新明州偏南,想来也挺热了,大家每天都要收拾的利利索索的。」
展鹤不言语, 一只胳膊抱着小木马,一只胳膊搂着她的腰, 跟只大壁虎似的亦步亦趋。
东西收拾的差不多了, 展鴒正在看礼单,却听一直没动静的小孩儿忽然小声来了句, 「有,有空吗?」
「什么?」展鴒一时没听清,本能的问了句。
「会有空吗?」展鹤仰起头, 两只红彤彤的眼睛里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蓄满泪水, 却用力抿着嘴巴不掉下来, 哆哆嗦嗦的问,「父,父亲会有空吗?」
这是他来到一家客栈之后,第一次叫蓝源父亲,哪怕当初父子俩充分的时候也没松过口。
展鴒一怔,有些不明所以,「他是你父亲,怎么会没空见自己的儿子?」
「可是以前他就是那个样子的!」小朋友好像突然被她的话刺激到了,眼泪终於忍不住流下来,抽抽噎噎的道,「鹤儿想找他,可他总是没空!母亲也叫我不许去打扰!鹤儿等了好久好久,久到都快忘记他长什么样子了,他还是没有空!」
「鹤儿每天都用功读书,认真练字,可他都没有空来夸一夸!」
「鹤儿每天都去院子外面等他的……」
「那天,那天那个姨娘说有办法可以让鹤儿见到爹爹,然后……」
说到这里,展鹤忽然放声大哭,浑身打颤,显然不堪回首的记忆让他伤心又害怕到了极致。
他太渴望来自父亲的陪伴和肯定了,以至於那个女人笑盈盈的提出建议时,他虽然有发自本能的怀疑,可依旧无法抵挡这种诱惑……
展鹤的年纪还太小,许多事情很快就忘记了,关於过去几年短暂人生的记忆已经十分模糊且支离破碎,可唯独这件事始终刻骨铭心!一度成爲他挥之不去的噩梦。
从刚捡到小孩时的近乎自闭的状态,一直到现在的无忧无虑与常人无异,展鴒都记不清中间大家做了多少努力。她不是不想知道之前小朋友究竟遭遇了什么,可却始终怕再次揭开伤疤,让他受到二次伤害……谁能想到今天却在这种状况下被告知真相。
「别怕,姐姐在啊,姐姐在。」展鴒一下子就把小孩搂到怀里,心疼极了。
距离事发一直过去了一年多,时至今日,展鹤才真正尝试直面过去,勇敢的说出曾经的真相。
而直到现在,展鴒才忽然明白,其实小孩儿幷非讨厌自己的亲生父母,而是恐惧,深深的恐惧。
他害怕回去之后面临的还是那样的生活,害怕再次面对类似的噩梦般的经历……
他深深的渴望着来自父母的亲情,但却又发自内心的恐惧,担心对方再次重复过往!
若是回去了,父亲还是没空陪伴自己,没空同自己说话,没空做这个没空做那个,大家只如住在同一屋檐下的陌生人一般,哥哥姐姐也不在身边,或许什么时候又会有旁人跳出来害自己!那,那还不如不回去!
渴望又恐惧,想靠近却又本能的要逃避,种种此类,简直要把这个小小的孩子折磨疯了。
「父亲一定是不喜欢鹤儿!」
「他从没抱过我!」
「哥哥姐姐和先生他们总是夸我的,可父亲一次都没有!」
「褚姐姐的爹爹不是那样的!她爹爹很好的!」
「我,我不想回去了!哇啊啊啊!」
小孩儿嚎啕大哭,哭声震天,惊得席桐、郭先生、纪大夫等人都以爲出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连滚带爬的冲过来,问明原委之后也是半晌无言,只好转着圈儿的哄孩子。
展鹤结结实实哭了半天,两只眼睛肿的烂桃儿似的,嗓子都哑了,最后干脆因爲太累睡过去了。
几个大人围了一圈守着他,时不时还轻轻拍拍睡梦中不安扭动的小孩儿的脊背,轻声哼唱几句摇篮曲什么的。
郭先生趁机给他把了一回脉,叹了口气,「倒也不算坏事,他人虽小,可心思却重,性子又强,若不趁早发泄出来,早晚憋出病来。」
众人听说,齐齐松了口气,却不免越发心疼。
本来若是没有中间那个女人横插一杠,或许展鹤,不,是蓝辄,也会像其他大家族里长出来的孩子那样慢慢成长,将对於父爱的渴望深深埋藏心底。然而世事无常,他因爲渴望亲情而险些被杀,这种经历瞬间将他心中的所有不安悉数放大,如跗骨之蛆,如影随形……
害怕的越加害怕,恐惧的更加恐惧,也难怪现在的展鹤对蓝源的态度这样复杂。
他本就是个倔强又敏感的孩子,如果不能保证自己不会受到二次伤害,恐怕他真的无法打开跟蓝源的心结。
展鴒沉吟片刻,「这次去,我和席桐准备跟蓝大人他们推心置腹的谈一谈……」
好歹是父子俩,不该这么下去。
大家就都点头。
展鴒帮展鹤抆了抆额头上渗出的汗水,又问郭先生和纪大夫,「这一来一回的,说不得也得在那里待些时日,算来少说也得两三个月,您二位也去吧?」
官道倒是快的,可问题就在於:他们不能走官道啊!这就耽搁时间了。
两个老头儿对视一眼,都摇头,「我们就不去了。」
纪大夫道:「我们两个糟老头子,年纪大了,骨头脆,也实在禁不起颠簸,倒不如老老实实待在家里等你们回来。我给你们弄了些常备药带着,预备路上应付,蓝家也是有供奉的,倒也不必太担心。」
如今都三月多了,回来怎么这也得六月份甚至七月份,正是最热的时候!他本来就胖,北方住着就够呛了,得多想不开才掉头往南跑?
郭先生沉吟片刻,也道:「功课也不要紧,你们盯着我也放心,每日别忘了练字。我瞧着他的性子,都有点儿外柔内刚的意思,照着文泽的字帖练倒正合适……稍后我书信一封,你们带去给蓝大人也就是了。」
教书还讲究个因材施教呢,没道理养孩子也都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既然你们家情况特殊,自然得特殊对待。
展鴒也知道,很多事儿估计郭先生说一句,远比她跟席桐说一万句来的管用,忙不迭的应了,又道谢。
郭先生摆摆手,「谢什么?本也是我的弟子,没得什么事儿都交给别人做了。」
展鹤痛痛快快的哭了一场,睡了一觉,再醒来还有点儿不好意思。
席桐就提着他往空中抛了几回,吓的小孩儿哇哇乱叫,哪儿还顾得上害臊?登时就把心事抛开了。
两人闹了一会儿,笑的浑身是汗,席桐又拉着他去泡澡,小孩儿就十分羡慕的摸着他身上綫条流畅的肌肉道:「我什么时候也能像哥哥一样硬邦邦的呀?」
席桐轻笑一声,捏了捏他软乎乎的肚皮,小孩儿咯咯笑着躲,扑腾起好大一片水花。
「只要你勤加锻炼,长大了就行了。」席桐道。
就这会儿才不大到六岁呢,大腿不如自己的胳膊粗,洗澡水里还得放几只木头刻的小鸭子,去哪儿硬邦邦?
展鹤认真点头,又掰着指头数,自己到底还有多少年才能长大啊?
看着小孩儿认真的模样,席桐笑了几声,拉过来给他抆背,漫不经心道:「你还小呢,想哭就哭,想笑就笑,不必憋着。」
展鹤耳朵红彤彤的,很小声的嗯了声,又有点不确定地问:「可以吗?」
「可以,」席桐言简意赅的道,似乎是觉得说服力不够,又补充道,「哥哥小时候也是这样。」
「真的吗?」展鹤的眼睛刷的亮起来,本能的想扭过头去问,却被一把按住。
「闭眼,要冲头发了。」
「哦。」小孩儿乖乖闭眼,非常紧张的坐直了,紧接着就有一瓢热水从他脑袋上浇下来,将头上皂角的泡沫都冲干净了。洁白的泡沫被热水带到脸上,有些痒痒的,他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席桐失笑,拿过大手巾替他抆了脸,又顺了顺头发,拍拍小孩儿的屁/股,「好了。」
小屁/股滑溜溜软嫩嫩,手感特别好。
展鹤嘿嘿直笑,捂着屁/股扭了扭,小脸儿通红,不过还是舍不得走。
他偷偷问过肖叔叔和秦哥哥啦,他们小时候也曾经被爹爹一起带着洗澡哩!这叫男子汉们的秘密!也是成爲男子汉的第一步!
鹤儿虽然没有爹爹在身边,可是……他最喜欢哥哥啦!
两人嬉笑片刻,展鹤无意中瞥见席桐两腿之间,满脸震惊,再低头看看自己的,觉得既惊奇且羡慕,「好大哦!」
哥哥什么都比自己大哦!
席桐挑了挑眉毛,伸手去扯小孩儿的腮帮子,「这个不用着急,好生锻炼,身子长大了,这个也就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