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不多时, 刘老爷悠悠醒转, 刘太太欣喜不已,都顾不上打人了, 忙过去亲自扶起他来,又帮忙喂药。
芸娘好像这会儿才记起自己还有这么个父亲,抽抽噎噎的上前问候。
刘老爷有气无力的摆了摆手, 「我没有你这么个女儿, 你也干脆别上前, 我怕自己再一口气没上来直接气死了。」
芸娘大惊, 刘太太也有点不忍心, 「老爷……」
刘老爷横了她一眼, 刘太太就不做声了。
刘老爷这一病, 前后也没多久, 可再醒来, 满面憔悴, 瞧着整个人都老了十岁不止。又唏嘘道:「我与你娘这些年来只将你视作掌中珠, 衣食住行无有不精, 但凡官家小姐有的,哪怕咱们明面上不能用,私底下也给你找来了, 谁成想竟是错的!」
说到这里, 刘老爷又长长地叹了口气, 便是刘太太也再次落泪, 显然伤心至极。
刘老爷轻轻拍了拍发妻的手, 又对芸娘道:「都说修身修心,往日我竟是个傻的,如今看来,果然不错。」
方才他虽然昏迷不醒,可朦朦胧胧间,似乎也能听到身边的动静,知道这个女儿自始至终都对自己不闻不问,一颗心都凉了。
世人颇多重男轻女,可他与发妻前头一连生了几个儿子,对两个女儿难免偏疼了些。尤其这个小女儿出生之时,家中已然富甲一方,前头几个儿女对这个妹妹也甚是疼爱。一家和睦,这本是好事,谁知竟酿成大错!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若早能料到有此一着,还不如将这些年花费在她身上的银子都捐了出去,好歹还能济世救人,也好过养一条白眼狼在身边!
这女儿天性娇憨,又给他们夫妻养坏了,如今即便长得好又如何?这般心性……
芸娘听这话不对,就有些木木呆呆的,喃喃道:「爹爹,您……」
刘老爷略一思索,到底是下了决心,「我且问你,你果然非他不嫁?」
虽没题名道姓,可谁都知道他口中的「他」是谁,芸娘面上绯红,到底是点了头。
刘老爷见状心下冰凉一片,刘太太两只眼睛里刷的流下泪来,指着她哆嗦道:「你,你,你真是要气死我们啊!但凡他对你有一份真心,早就上门求娶了,哪里还会鼓动你同他私奔?这事儿传了出去,纵使我同你爹豁出去不要脸面,可你呢?你还这样年轻,如何过活?那人也不过是看中咱家富贵,觉得无论如何我们都不会不管你罢了!你糊涂啊,太糊涂!」
天下多少大好的男儿,王公贵族和官宦人家他们诚然高攀不起,可剩下的,不管是普通百姓还是大小商户,岂不都由他们挑选?怎么就偏偏吊死在王书生这棵歪脖子树上!
「爹,娘!」芸娘喊道,「他也有苦衷啊……女儿,女儿已是认定了他……」
天下人虽多,可她却只喜欢王郎一人,一颗心都掏出来给了他,如何还能装得下其他人?
芸娘也跟着落泪,瞧着楚楚可怜的模样,又要上前说话,却被刘老爷抬手止住,「莫要多言,更别多提那畜生的名字,我如今手上还有偌大家业,成千上百的工人指着我养家糊口,若这会儿就气死了,如何对得起他们?」
长了这么大,父亲何时对自己这般冷漠过?芸娘这才慌了神,忙噗通跪下,「爹爹,我」
刘老爷也不听,只是道:「如今倒有几条路,你也这么大了,该自己选选了。头一个,自然是你同我们家去,如今事情尚且没传开,你只当没有那畜生,我们也只当此事从未发生,一切照旧,日后照样给你说一户好人家,保你一生平安无忧。」
话音未落,就见芸娘猛地瞪大双眼,连称不要!
刘老爷和刘太太心里登时一阵气血翻滚,恨不得立时昏死过去,好歹还强耐着道:「第二条,我们强行绑了你家去,只瞧着你如今模样,一颗心到底是收不回来了,嫁人也不过是给两家招来祸事,倒不如从今往后就去庙里青灯古佛,也不敢指望你给家人求平安保顺遂,不过全了你我父女一场的情分罢了。」
「不过说来也怨我,将你养的这般,你又是打小锦衣玉食惯了的,如今尚且分不清五谷杂粮,也未必受得了尼姑庵的清苦……若是那姓王的果然是个有担当的,也不必他做营生,我刘家尚且养得起一个闲人!你只叫他来立个书面证据,只要两年内中了秀才!哼,我竟是不敢指望什么举人老爷、进士、大官的,我便给你备上厚厚的一份嫁妆,你们自去过活。只一条,你出嫁之日,便是咱们父女情分断绝之时!」
能白手起家创了家业,刘老爷也不是什么优柔寡断之人,不过片刻就已想明白了,如今正是说得出做得到。
「爹爹?!」芸娘听得都待了,什么叫「父女情分断绝」?「爹爹,您不要我了吗?」
刘老爷忽然咳嗽起来,刘太太一边给丈夫拍背,一边泣道:「哪里是我们不要你,端的是你不要我们了啊!这几日不声不响的走了,当真是剜了我们的心啊!」
芸娘啼哭不已,果然去找了王书生,将刘老爷说的话差不多都复述一遍,「王郎,爹爹说了,只要你立了字据,我们便可在一处了!」
如今这少女满心满眼都是情郎,只觉得天下男儿虽多,可无一人比得上他,区区秀才又算的了什么?不过是他掌中之物罢了,端看什么时候愿意去取!
谁知王书生一听,登时脸色大变,勃然大怒,「这是什么话!读书一事何其神圣,如何竟成了筹码?兹事体大,若我应了,岂不是玷污了圣人,玷污了全天下的读书人?芸娘,你休要再提!」
芸娘傻了眼,觉得他说的有些道理,可似乎又有哪里不大对劲,「王郎,你,你说的甚是有道理,可,可爹爹说了,只是立个字据,他绝不会给外人知晓,左右你这般才高八斗学富五车,秀才的功名还不是手到擒来?写了字据又有何妨?爲了我,你只当是爲了我罢。」
王书生用力一甩袍袖,义正辞严道:「不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既然有人知,便不能做这等昧良心的事!」
正说着,刘太太忽然从外头推门而入,阴沉着脸冷哼道:「你也有脸谈圣人,说这些漂亮话!左不过是自己内中空空是个草包罢了,生怕做得出,却做不到!如今你也二十多岁了,却还是白身,如何有顔面往自己身上贴金?天下多少三十来岁的进士?也不算稀罕!便是我刘家去榜下捉婿,也未必无人应!若你果然跟自己说的似的能爲,如何人家行,偏偏你就不成?」
什么阿物,还真当自己是个宝了!
王书生一张脸又红又紫又青又白,简直活像是开了染料铺子,再配上方才被刘太太扭着厮打时留下来的戒指血痕,端的滑稽。
芸娘还要说话,刘太太却不愿再听,只对外头道:「来人,扶小姐回马车,也将这拐带良家妇女的贼人绑了,堵住嘴!稍后咱们便回去!」
左右是劝不回来了,可若将这混帐就这么放了,他们却也不甘心!
他们刘家固然不是官身,可很多事情只要钱多了,说话做事却比做官的更有分量更干脆。左右如今王书生还是个平头百姓,只要他们跟当地父母打声招呼,这拐子的罪名就跑不了!
先名正言顺的给他几十板子,再去外头采石场做几年苦工,甚么功名,甚么科举,都去他的!
刘太太才说完,几个粗壮的婆子、小厮就进来了,一个个如狼似虎,很快便将芸娘和王书生分别带走了。
稍后,刘老爷同夫人商议,「芸娘……眼见着是好不了了,苦说无用,还是先给她挑个稳妥的尼姑庵送去,磨几年心性。一来说出去好听,二来也避开风头,别叫人联想到她身上去。过几年瞧瞧,若是果然大彻大悟,再给她挑个好人家不冲,又有替父母苦修的名声在,婚事差不了。若是还不行……只叫她待着吧,也别回来了!」
十月怀胎,到底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刘太太不免心痛难忍,可事分轻重缓急,关键时候她也是拎得清的,当即含泪道:「城外六十里有个云外庵,很是清净又干净,我去上过几回香,掌庵的尼姑是个有道行的,心性也正。回去我便捐一笔香油钱,只叫芸娘去带发修行,也不必额外伺候,每日同其他尼姑一般,该早起就早起,该念经就念经,该做活就做活,每日青菜豆腐,且看她如何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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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口口声声愿意同那坏坯子同甘苦共患难吗?那你就先试试!
两人商议已定,刘老爷也不愿意在外头养病,就决意明日辞行。
刘太太与他说起来纪大夫的身份,又道:「想来这掌柜的也不是什么简单人物,如今又帮了咱们大忙,终究得好生谢过才好。」
说到生意场上的事儿,夫妻两个立时精明起来。
刘老爷闻言点头,沉吟片刻,又道:「如此,你我且去亲自谢一回,你小心打听一回,看能不能问出究竟是个什么来历。若不能也就算了,别反而惹恼了。」
刘太太点点头,「我晓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