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了这许久,李慧也差不多摸清自家师父的脾性,早就问过了,「才刚小五说了,那人牙子带了十二三个呢,估计来前儿收拾过了,瞧着倒是板板整整干干净净的,只是都干瘦些。」
「不干瘦就不是人牙子带的了,」展鴒冷笑一声,起身洗了手,对席桐和展鹤道,「我先去瞧瞧,你们等会儿弄完了先搁着便是,等回头李慧弄完了皮儿,我过来一起弄。」
这样冷的天,又下雪了,合该一家人安安稳稳的围着火炉吃点心,至於外头那些糟心的事儿,关起门来谁管它?
因大堂里还有不少客人,才刚小五已经叫大宝大树他们将人带到住的那院儿去了。
展鴒撑着伞出来,外头等着的铁柱就迎上来,「掌柜的。」
「也该紧赶着盖院子了,」展鴒叹了口气,「先前人少也就罢了,如今事情也多,总觉得地方不够使的,咱们自己人住的院子,到底不是买卖的地儿。」
铁柱点头称是,「已经催着了,先紧着一个院子盖,如今已经晾的差不多,只是还没来得及起炕,若是住人,应付几天也还使得。」
年前展鴒就已经从附近村落召集人帮忙盖房子,过年那会儿地基就打好了,如今日日都干的热火朝天,一天一个样儿。
也是时间不凑巧了,正赶上冬天急等着新房子用,一应土地都冻的邦邦硬,铁鍁铁锹齐上阵,半天下去也挖不动多少,反倒震的手臂酥麻,远比平时来得艰难。
若非如此,这么几十号人日夜忙活,只怕这会儿都起来了!
她给钱给的实在,难得一日几顿饭又那般美味,一天总能见着点荤腥,来做活的人都说比村上人成亲吃的宴席都好,一个个吃得嘴上冒油,明晃晃的,不出半月都胖了好些……
雪下的越发大了,纷飞的雪花遮天蔽日,严重模糊了视綫。
展鴒眯着眼睛看了一回,略一思索,「也罢,先集中收拾一间屋子,之后再挨着来,好歹弄出个能住人的地方来。眼见着又下雪了,难不成还叫人支个棚子在外头?」
她这次买人是有大用处的,一来一家客栈这边人手严重不足,二来稍后要在城里开铺子,那头也得有人盯着,还得算上往来运货的,劳动力越发短缺,只靠现下几个人当真分~身乏术。
多招些员工,已是迫在眉睫的问题。
铁柱一一应下,「那我先叫人把门按上,孙木匠那头已经做好了的,好歹还能挡个风雪,夜里略支个铺盖,点几盆火也不算冷。」
展鴒点点头,「且这么着吧。」
说话间已经进了院门,那人牙子果然带着十来个男孩儿女孩儿站在廊下,见她进来,忙满脸赔笑的迎上前,「姑娘好!」
一转脸对上孩子们,却又瞬间黑下来,「还楞着作甚?没眼色的东西,还不问好?」
一群孩子都吓得直哆嗦,结结巴巴的问了好,有几个胆大的还飞快的偷瞟展鴒,见她回看过来,又狠命低了头。
这些孩子都是人牙子按照她的要求找来的,都十来岁,瞧着也是老实本分的样子。
大宝搬了椅子,又端出来火盆和手炉,请展鴒去门口坐了。
「都会做些什么?」展鴒问道。
她打扮出色,一身绸子衣裳哪怕阴天也微微泛着醉人的光泽,身后又跟着身强体健的伙计,这样慢吞吞的问话倒是果然有些地主婆子的架势。
一群孩子也不大敢说话,先齐刷刷抬头去看人牙子,就听那人牙子讪笑道:「都粗手笨脚的,何曾会什么?倒是这两个丫头,」他拖出来两个干瘦的小姑娘,「手还算巧,会些针綫。那些个小子体格都好得很哩,掌柜的只管放心使唤就是了!」
展鴒一抬手,大宝就很有眼色的凑上来,「你带着两个丫头去找李慧,叫她随便出个什么题,先看看基本的针綫功夫如何,再来同我说。」
虽然看着这俩孩子像是老实人的样子,可也不能听人牙子说什么就是什么,总得略考察一番才好。
大宝干干脆脆的应了,果然带着那俩丫头走了。
展鸠又观察剩下的人,心中渐渐有了谱。
人贩子拐卖孩子本就是招人怨恨的事,爲防夜长梦多,往往在短时间内根据各自特质出手,或是卖去烟花之地,或是卖去戏园子,或是卖给富贵人家当奴才,很少会从小养到大。
眼前这些孩子的年纪尴尬,不上不下的,要么是被爹妈卖了的,要么是谁家奴才犯了事撵出来的,所以大多有记忆,且也会些技能,买来直接就能使唤。
不过也有坏处:这么大的孩子,远不比小时候能糊弄,而且基本上也都定了性,万一有什么陋习或是左性很难改过来,所以挑选起来尤其要谨慎。
如今要做的事情多了,手底下养的人口也多了,银子花起来很有点流水的意思,越发该精打细算着。
展鴒也不说话,只是细细打量他们的表情,见果然有几个眼珠不住地转,颇有不耐之色。
她就乐了。呦呵,还真是有意思,感情是都落到人贩子手里了,还瞧不上她这个开客栈的?
「你原先在哪里做什么?」杀鶏儆猴是一干措施中最简单粗暴却又行之有效的,屡试不爽,展鴒就指了那个看上去最心浮气躁的男孩儿。
人牙子心头一跳,才要开口,展鴒就一个眼刀子丢过来,他登时打了个哆嗦,觉得简直比天上下的雪还要冷几分,哪里还敢出声?
娘咧,这掌柜的看着年纪轻轻的又是女流之辈,何曾想到眼神恁般锋利!这眼光也忒毒了些,一下子就问到了自己最担心的地方……
那男孩子约莫十二三岁的样子,长得倒是眉清目秀,只是眉宇间傲气的很,听了这话便回道:「曾服侍过淮西江知府家的少爷!」
虽是垂着头回话,可他的胸脯都挺起来了,眼见着是十分骄傲的模样,说到谁谁家少爷的时候还习惯性的加重语气,活像示威似的。
展鴒嗤笑一声,大宝先就看不下去,黑着脸喝道:「混帐,这是咱们掌柜的,且放恭敬些吧!」
那男孩子给他吓得抖了抖,可还是倔强的咬着唇,攥着拳头,看过来的眼神越发锐利了。
展鴒忽然觉得挺没意思。
识时务者爲俊杰,身处逆境依旧不忘初心,想要使劲往上爬,当个人上人幷没有什么错。可错就错在根本认不清现实!
你说你都这会儿了,还跟谁要强呢?什么资本和本事都没有,到头来吃亏的是谁?
反正不是她展鴒!
「原来是服侍过知府公子的,」展鴒面无表情的点了点头,突然话锋一转,「那又爲何到了这里?」
那男孩子刷的涨红了脸,片刻又变得惨白,然后又有些红,变来变去好不滑稽。
有几个孩子也偷偷去瞧他,脸上露出羡慕和鄙夷交织的神色,十分复杂。
人牙子最是个人精,已经看出展鴒有些不高兴了,忙出声道:「那江知府草菅人命,年初就给砍了头,家中成年男子一律斩首,成年女眷尽数罚没官奴……他是受过调~教的服侍人很有一手,伺候笔墨文书也是好的。」
主子都这般不堪,下人自然也是四处飘零,给人卖到这里也没什么稀奇的。
只是这人牙子说话的语气却有些怪,除了推销底层工作人员之外,似乎还有那么点拉皮~条的意思……
「原来如此,」展鴒轻笑一声,淡淡道,「既如此,我倒是使唤不起,也不敢劳动大驾。」
她不是什么霸道总裁,玩不来,也压根儿不想玩那种欲拒还迎的把戏,既然你觉得我这小庙盛不下你这尊大佛,索性两边都不要勉强。
那自视甚高的男孩子瞬间面色如土。
见惯了知府家的财气富贵,他哪里瞧得上这偏远城郊的破酒店?到底年轻气盛,一股怨气憋不住就流露出来。可谁能想到,这客栈瞧着虽不大像样子,年轻的女掌柜竟这般敏锐,一眼就发现了。
他若不能留下,下头就更没有好买主了……
那男孩子脸上好一阵风云变幻,刚要鼓足勇气替自己辩驳,却见展鴒已经飞快的伸出手点了好几下,视綫有意无意的掠过自己身上,可唯独没喊停。
「这个这个还有那个,就要这八个吧,其余的劳您再原样带回去。」
十三个人,展鴒剔出去五个,除了这个男孩子之外,其余四人都是方才眼神不老实,或是偷偷嘲笑同伴的。
这会儿都不安分,敢四处乱看乱瞟的,必然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她懒得费工夫调/教,自然要不得。
至於方才嘲笑旁人的,也不是什么好货!都身处泥潭,哪怕麻木、冷漠也好过嘲笑旁人,这样的她自然也不要。
五个白跟着走了一遭的孩子脑袋里嗡的一声,四肢发软,几乎要站不住了。
他们不想再回去!
这个结果出乎人牙子和这十三个孩子的预料,谁能想到这女掌柜放着机灵的不要,却将这些木讷的都一个不落的挑走了呢?
可事已至此,展鴒已经起身往外去了,只留下大宝和刘嫂子叫他们男女分开,先去洗澡,又领了统一顔色和款式的新衣裳。
这些孩子都不知多少年没穿过新衣裳了,只觉脚下如踩着棉花似的,漂漂浮浮的不真切。
这,他们这就出了火坑了?
过了会儿,刘嫂子过来跟展鴒形容方才的情形:「好生可怜见的,那么两大盆面条,眨眼功夫竟就吃完了,一滴汤汁也没剩下!舔的比刷过还干净……若不是您吩咐了不敢多给,只怕这会儿撑死的都有呢!」
她只道二狗那深不见底的胃就已经够吓人了,如今看来倒是有些孤陋寡闻,这几个足以吃穷老子的半大小子一旦发起攻势,谁胜谁负还未可知。
展鴒同她唏嘘一回,可巧又有附近百姓来找活儿,展鴒都赶紧看了,也留下几个。
其中两个叫她印象最深刻:
一个是唐氏,约莫二十来岁,十分年轻清秀,一手针綫活儿鲜亮无比!
才刚展鴒给了她一块布,就见她好似被瞬间激活,飞针走綫的忙活片刻,竟戳出来一对儿活灵活现的燕子!这还是费功夫的綉花,若是单纯的缝衣裳,那就更了不得了。
还有一个是高氏,生的刘氏一般粗壮,略懂些厨房活儿,以后就给李慧打下手。
忙活完了这些之后,展鸠才算有功夫回去喘口气。
展鹤巴巴儿给她倒了一杯热茶,有亲自捧过来,「姐姐吃茶。」
展鸠瞬间就觉得什么疲劳烦恼都烟消云散。
「好,姐姐吃茶,吃完了给鹤儿做好吃的!」
稍后山楂酥、豆沙蛋黄酥都做好了,一颗颗圆球玲珑可爱,外头还有重重叠叠的酥皮,略一碰就要掉渣。
外头的皮儿是极酥的,与嘴唇碰撞的瞬间却又显得柔软起来,再细细品味,里头细细的豆沙蓉以及咸蛋黄……
蛋腌制到一定程度会出油,而这个出油也伴随着蛋黄的板结、变硬,平时佐餐吃起来倒没什么,可今儿是做蛋黄酥哩!讲究入口即化,疙疙瘩瘩的如何是好?
展鴒便提前将这些蛋黄碾成细细的蓉,然后分开分量分别包到酥皮点心里去。
如此一来,不仅点心是货真价实的酥皮,而且又真材实料,滋味也更加匀称。
展鴒一边给席桐讲今儿来的这些人,一边难掩兴奋道:可算是有了几个能做衣裳的,咱们家堆着那些料子好歹有了去处……往后咱们再看见好的,也只管先买了料子回来,能省好些工钱呢!
席桐就笑,「何苦这样自己爲难自己?钱没了,再去挣就是了。」
他是一贯不讲究什么经济的,反正有钱就花开心就好,爲人十分洒脱。
「算了吧,我还是喜欢未雨绸缪。」展鸠笑道。
就好似已然是默认的规律,一群人里头总要有一个精打细算的,一个花钱大手大脚的,如此两相配合,g不至於寅吃卯粮,也不至於抠死。
一口气烤了两种四炉酥皮点心,香气浓的简直像是化不开,引得外头那些盖房子的壮汉们纷纷议论,这是掌柜的又做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好吃的了?真是香煞个人了!
展鸠先去洗了澡,换了衣裳,去了身上的味儿,这才不像是一颗移动的点心了。
天色微黑,屋里点了灯,黄澄澄的光芒均匀洒满屋内边边角角。
她去火边烤干头发,松松挽起,舒舒服服的出了口气。
「这身衣裳好看,」席桐递过来一杯淡红色的山楂饮,又特别王婆卖瓜的补充一句,「我给你挑的那几双都挺好看。」
展鸠接了,噗嗤一笑,「也不嫌臊得慌。」
清凉的果汁下肚,瞬间缓解了方才洗澡流汗造成的干渴,畅快极了。
不过话说回来,好像席桐对色彩搭配这方面确实蛮在行呢。
眼下她身上穿的这套袄裙主打银灰和淡柠檬黄,底纹是凤尾花,简单又大方,很是雅致。
席桐眼带笑意,转身去把围棋翻出来,冲她招手,「来,咱们也提升一下文艺素养。」
展鸠噗嗤一乐,果然去他对面坐下,手持白子。
两个臭棋篓子堪称棋逢对手势均力敌,场面胶着,一度十分「激烈」,往往走一步就愁眉苦脸的想半天,下了半宿,谁也没奈何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