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见外头一个约莫五十岁上下的老汉,穿着一身挺干净整齐的青色棉袄,肩上还背着个小包袱,正一脸焦急的抓着小五比划,只说是跟着师父来的,又问人去哪儿了。
小五跟他问了个满头雾水,「客官,您且坐下喘喘气,慢慢说。」
那老汉跟了一路,累得够呛,因爲过分干渴还干呕了一声,赶紧坐下来,咕嘟嘟吃了一大杯热茶,这才呼哧带喘的说了几句,又连比带划的说了自家师父长什么样子。
小五一听,楞了,那不他家二掌柜么?!
可……
他满脸狐疑的打量着这位足够当自己爹的老者,心道也不对啊,二掌柜才多大年纪?怎么会有这么老的弟子?没听说过啊!
展鴒憋笑,用胳膊肘撞了撞席桐,挤眉弄眼的道:「呦,出去一趟,还带回来一位高徒?」
都什么时候了,这妮子竟然还打趣自己?席桐万般无奈的瞪了她一眼,有些不自在的将视綫从她唇上移开,「饿了。」
方才展鴒在吃热乎乎甜滋滋的红糖炸糕,双唇上难免蹭了油,在昏黄的灯光下便显得格外饱满莹润,看上去……特别好亲的样子。
有那么一瞬间,席桐就觉得自己心尖儿好似被鸟羽轻轻扫了下,痒得很。
「张远没请你吃饭吗?」展鴒去给他倒骨头汤,又拿炸糕,「怪冷的,你骑马回来灌了一肚子冷风先别吃东西,喝点药汤去去寒,炸糕占肚子,吃一个意思意思就完了,不然等会儿吃不下排骨了。」
那边第二个炸糕都快吃完了的诸锦和夏白:「……」
呵呵,女人!
席桐嗯了声,端起碗来喝浓白的骨头汤,随着热汤下去,冻透了的四肢百骸都跟着暖和起来。
展鴒伸手在他手背上试了试,只觉触手冰凉一片,就有些心疼,又抱怨道:「张远也是,这么冷,又这么晚了,也不叫人吃了饭再回来,空着肚子跑多遭罪!赶明儿咱只去上午。」
「他倒是想请,」席桐心中十分受用,就觉得被碰到的肌肤瞬间变得滚烫,哪里还觉得冷?「只我不愿多待,越晚了越凉。且到底不是自家地盘,待着也没意思,还是早些回来的好。」
张远的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分明是自己吃不到好吃的排骨,也不想叫他吃,他哪里会上当!爬也要爬回来!
「也是,」展鴒点点头,「还是叫秦嫂子帮忙缝个手套吧,不然骑马太难受了。」
那头的诸锦终於忍不住出声道:「姐姐,我们也是骑马来的,也手冷呢!」
展鴒装没听见的,起身去看鶏,「差不多了,我先做上,都起开,有辣椒,别呛着。」
席桐低头浅笑,满满的把那个还有些烫嘴的红糖炸糕吃了。
诸锦就撇嘴,哼,区别对待。
展鴒开始热锅,先将那鶏块炒了一回煸油,这样等会儿做起来格外的香。
夏白是个老实人,展鴒也就不糟蹋他了,今儿便没放特别多的辣椒,夏白瞧了之后便十分感激,最后千言万语都汇成一揖到地。
他方才不该腹诽的,展姑娘真是个好人!
鶏块已经渐渐变成漂亮的金黄色,与里头鲜红的辣椒相映成趣,十分好看。
空气中鶏肉特有的咸香迅速弥漫开来,再加上花椒、辣椒等的香气,越发浓郁,勾动了众人本就难耐的辘辘饥肠。
席桐把盘子端过去,展鴒就问:「外头那人怎么回事儿?天都黑了,怎么还跟到这儿来了?」
说起这个来,席桐也是头大如斗,只觉得这么多年没遇到这么枣手的事儿。
今儿他去帮陈渺给犯人画像,同在现场的除了张远和赵戈外,还有一位原本陈渺手下的御用画师,就是外头那个老汉。
那老汉本职幷非这个,他早年在外经商,前些年才将大权放给儿子,颇有些家业,也算是福园州小有名气的富户。
只是老汉忙了大半辈子,如今一朝放权,却哪里闲得住?可巧他自小便喜爱绘画,又同陈渺相识,便去衙门里头领了个闲差事,有事儿时帮着画画,没事儿了就自掏腰包买些零嘴儿与众人唠嗑,权当打发时间,人缘十分不错。
前些日子他就听说什么神技的事儿了,只是陈渺将此事捂得尤其严实,他一直无缘相见,今儿就用心观摩。
结果这一看了不得,他竟当场激动地浑身发抖,好不容易挨到席桐画完,竟干脆直接跪下了,非要拜席桐爲师!
席桐哪儿是个喜欢麻烦纠葛的人呐,一口回绝,二话不说拔腿就走,谁知那老汉竟倔强非常,竟也骑着自己的骡子一路追到了这儿……
听他说完之后,厨房内先是一静,继而迸发出齐声大笑。
展鴒笑的直不起腰,「不信抬头看,苍天饶过谁!」
早前儿这人还挤兑自己,说李氏再大几岁的话都能当她娘了,可如今倒好,他自己带回一个爷爷辈儿的来!
诸锦笑的眼泪都流了满脸,「圣人云,朝闻道夕死可矣,这位老先生果然令人敬佩,席大哥,你可好歹成全了人家吧!」
夏白到底与席桐惺惺惜惺惺,如今倒不好明着挤兑,憋了半日,只冲他拱拱手,试探着道:「席先生?」
席桐:「……」塑料兄弟!我信了你的邪!
展鴒和诸锦一听,笑的更厉害了,一个举着红糖炸糕,一个举着锅铲,抱在一起发抖。
席桐自己望着屋梁看了会儿,身形说不出的孤单可怜。
等展鴒好不容易笑完了,这才抹抹眼泪,将辣子鶏装盘,「答应不答应的,天色已晚,等他回去也该关城门了,等会儿我先叫人给他安排个房间住着,甭管什么事儿都赶明儿再说。」
大庆朝虽然没有宵禁,可每日入夜后却会关城门,次日一早才开,那老汉死活不可能赶在关城门之前回去了。
那老汉白手起家,乃是经历过风浪的,被席桐拒绝了也不怕。
左右他进门之前已经看过了,席先生的坐骑宝马便在马厩内,可知自己没跟错!
不等展鴒安排,他自己先就不紧不慢的叫开了间房,又叫了一桌酒菜,舒舒服服的吃起来。
诸锦偷偷从门缝里看,笑的不行,「席大哥遇上对手了。」
席桐斜她一眼,「你们就不怕关城门?」
诸锦笑嘻嘻道:「这儿距离黄泉州本就比福园州近些,况且我们骑马快得很,他是骡子,又是老人家了,自然不同的。」
哼,你冷眼瞧我我也不走,等都等了半日,怎可事到临头功亏一篑?
展鴒将炖了大半天的红煨排骨瓦罐端到里间他们自家人吃饭的餐桌上,其余人都帮忙摆了碗筷。
红煨排骨、辣子鶏、酸辣土豆丝、腊肠双拼、葱烧豆腐、雪白牛骨浓汤,四个大人一个孩子吃足够了。
自己做饭就是舍得下功夫,煨了大半日的排骨已是骨酥肉烂,哪里还需要嚼?轻轻一提,那中间的骨头便自己脱落,赶紧将肥瘦相间的排骨肉带着汤汁一起挪到米饭上,肥肉略呈透明的顔色,瘦肉已然变成了深沉的酱红,一口下去,嘶溜一吸便碎了!
辣子鶏腌制入味,虽然是大块大块的,但最里面也滋味十足,又香又辣,鶏肉软糯劲道,一口下去满嘴油,比普通的炖鶏好吃太多倍。再蘸一点盘底的汁儿,火辣辣的刺激味蕾,不管多么疲惫的心灵都被安抚了。
吃吧,吃吧,美美的吃吧!
外头寒风呼啸,室内温馨动人,既有美食相伴,又有知己相随,人生之自在得意事莫过於此。
诸锦和夏白还赶着回城,也没多聊,飞快的吃完了就走了。
席桐和展鴒慢悠悠的吃,也没起身相送,展鴒顺便将今天遇见的黄大仙的事儿说了。
「本来我也不大愿意管这个,现代社会什么保健品案件还少吗?」她有些頽然的叹道,「事实证明,这种事情就是野草,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哪里清理的完呢?」
席桐给她夹了两块去掉骨头的排骨肉,又给展鹤把鶏肉上面的辣椒拨掉,「可还是忍不住,对不对?」
展鴒失笑摇头,用力搓了搓自己的脸,「是啊!」
确实忍不住。
总不能因爲可能潜在的不确定性就索性不努力了吧?
以前他们上课的时候、训练的时候,不都是这样说的吗?实际执行任务的时候,也是这样做的。
哪怕前路再难,也要坚持走下去!
哪怕知道不能一劳永逸,也得坚持做下去!这就是他们存在的意义!
不能斩草除根又如何?出现一个,打掉一个!好歹能叫他们知道厉害,也叫他们收敛,懂得忌惮!
席桐笑了笑,「明日咱们便去会会那位黄大仙。」
展鴒一挑眉,「不去画像了?」
「正事要紧,」席桐摇摇头,「左右陈知州那边也不是十万火急,不差这几日。」
「那,」展鴒忍笑往外头指了指,「你这位弟子?」
「没完了是吧?」席桐面无表情看。
展鴒撇撇嘴,转头去跟展鹤嘟囔,「哼,小气吧啦的。」
展鹤就点头,跟着鹦鹉学舌,「哼,小气吧啦的。」姐姐说什么都对。
席桐都给气笑了。
这妮子真记仇。自己当初不过随口说了一句,也没什么别的意思,她竟记到现在,还翻来覆去的说个没完了!
可是……他还真是一点法子也没有!
席桐也真是给那五十岁的上门徒弟吓怕了——这个铁定是自己给他送终好吗?!次日天不亮就拉着展鴒进城,后者照例带着展鹤这根小尾巴。
明儿就是元宵节,城内已经提前热闹起来,几条主干大道上正忙活着,好些有名的酒楼饭馆门前那过年期间立着的门楼压根儿就没拆!只是因风吹日晒,上头的彩绸顔色暗淡了些,如今便拆了换新的。
三人先找汤饼铺子,叫了三碗牛杂面权当早饭,又买了两包蜜饯点心果子和糖炒栗子边走边看,吃的嘴巴不停。日头升起来的时候,就遇见了出来接应的夏白。
「就在城东河边上。昨日大人听说后十分重视,已经派人乔装打扮混入人群。」夏白道,「小姐在河对面的酒楼要了包间,正好能看见下头的景象,又隐蔽又便宜。」
黄泉州外头有几条小河,建城之日便开凿河道,引了些活水进来。一来增添景色,二来也利於治安,万一走水什么的,灭火也方便。
如今几条河边都修葺的整整齐齐,一色青石板铺路,又栽种高大柳树,现在柳树也有些发芽了,细嫩的柳枝随风摇摆,很是赏心悦目,俨然有了几分料峭的春意。
三人顺着人群上酒楼,里头诸锦果然已经叫了一桌干湿十八个碟子和两壶清茶,见他们进来便连连招手,又指着外头,「快快,已经开始了!」
众人赶紧过去,席桐身材高大,便将展鹤抱在怀中,叫他坐在自己大腿上,正好可以扒着窗沿,探出颗小脑袋看下头的戏法。
就见河边大柳树下摆了个摊子,旁边立着个青布白幡,上书「黄大仙」三个龙飞凤舞的大字。
摊子后面坐着一个约莫三十岁上下的中年男子,穿一身灰突突长袍,带着青色发冠,手边放着木剑、拂尘、烛台、水碗等,脚底下还有一个背篓,上头盖着一块布,看不清里面装着什么家把什儿。
摊子外头已经围了几十号人,有老有少,面上除了木然就是激动和狂热。
展鴒皱了皱眉头,「整个一大型洗/脑现场。」
那黄大仙长得倒是有几分文雅:白净面皮,三髯美须,身材清瘦,打扮的也仙风道骨,瞧着倒也有些说服力。
周围肃然无声。
就见黄大仙忽然睁开眼,将拂尘抓在手中一扬,另一只手飞快的掐了一下,拿腔捏调的说:「本仙掐指一算,我与此地有缘,恰逢佳节,今日便白送三卦。不管你是问前程、问姻缘、问康健祸福,皆可!」
话音刚落,人群里就冲出去一个二十来岁的汉子,二话不说噗通一声先跪倒在地,神情惊恐的喊道:「大仙,大仙救命啊!」
黄大仙又抖了一下拂尘,不紧不慢的道:「你不必说,本仙早已算到。现观你印堂发黑,形容憔悴,周身隐约有青气泛出……」
他叽里呱啦说了一大堆,最后斩钉截铁道:「你是被妖物缠身呐!」
那托儿十分配合的啊了一声便瘫软在地,周围人群也纷纷惊呼出声,七嘴八舌的问该怎么办。
黄大仙呵呵几声,拈着胡须轻笑道:「不必担心,小小妖物,区区百十年道行,也敢在本仙面前猖狂!诸位乡亲父老,且看本仙这就收了它!」
说完,黄大仙面前香案上的蜡烛就自己烧了起来,靠近的好些百姓都吓得不行,两腿一软跪下就拜,无比虔诚。
黄大仙满意地笑了,从怀里掏出来一张空白的符纸,又放下拂尘,抓起桃木剑,闭着眼睛叽里咕噜念了一通,然后突然严肃面容,中气十足的爆喝一声:「妖孽,还不速速束手就擒!」
连同楼上吃着茶果看戏的展鴒等人带下头的百姓们,都被他极其投入的演技和骤然爆发的大叫吓了一哆嗦……
说时冲那时快,黄大仙已经辗转跳跃了几个圈,所到之处众人纷纷低呼避让,他便如摩西分红海一般自己又扩出去一个偌大的半圆,最后一个干脆利落的盘腿坐下,然后用桃木剑挑着符纸往蜡烛上头一放,上头竟渐渐地显出来一只张牙舞爪的狐狸!
「呀!」
「妖精,真是妖精!」
「黄大仙,大仙显灵了!」
「狐狸精,都来看啊,黄大仙捉住了狐狸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