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鴒没有攀龙附凤的心,也不打算借此拓展人脉,只是不想失去这个疼爱到骨子里的弟弟,仅此而已。
没想到实际情况跟自己之前想当然推测出来的相去甚远,蓝源夫妇难免有些尴尬。
看来,先前准备好的说辞也得略改改了。
「罢了,鹤儿该饿了,」众人冲冲不动筷子,展鴒也不在意,只是想着不能饿着孩子,先替他舀了小半碗莲藕排骨汤,「来鹤儿,先喝点汤滋润肠胃。」
莲藕排骨汤用的是最新鲜的莲藕,最肥嫩的排骨,中间小火慢炖,不断撇去浮油,营养丰富又清新爽口,正该多喝些。
展鹤乖乖接了,又自己鼓着小腮帮子吹了几下,一口口喝光了。然后将空碗展示给展鴒看,展鴒熟练地夸了他几句。
对客栈的人而言,这不过是最普通的情节罢了,可那头的蓝源夫妇却跟看西洋景儿似的稀罕。
蓝源自不必说,他与儿子同桌吃饭的次数两只手就能数的过来;而在蓝夫人有限的记忆中,她的儿子是个衣食住行起居坐卧都离不开乳母和丫头照顾的奶娃娃,便是喝口汤也得乳母服侍着送到嘴边。
可现在,他竟然自己端着碗,咕嘟嘟喝完了小半碗汤?!
没人伺候,也没人督促?
喝完了汤,展鴒又替小孩儿夹了些菜放到另一只干净的碗中:
柔软滑嫩的排骨抽去骨头,大口咬下去便是,吸收了莲藕清香的肉质格外鲜嫩美味;
糖醋里脊酸甜可口,顔色也好看,真正的老少咸宜,也绝对是小孩子们最喜欢的菜之一;
凉拌的腐竹微辣,能够最大程度激发食欲;
红焖茄条和醋溜白菜一个醇厚一个清爽,一个柔嫩一个清脆,搭配起来竟和谐的很。
蓝源夫妇目瞪口呆的看着儿子自己抱着碗,自己熟练地使用筷子,油乎乎的小嘴儿里飞快的消灭了一块块的排骨,一根根茄条,一片片白菜……
胃口真好,他们看着都饿了!
夫妻二人面面相觑,又见展鴒和席桐也已大大方方的吃起来,犹豫了下,也跟着巨箸。
罢了,入乡随俗,瞧着倒也不难吃。
谁知一口下去,何止是不难吃,简直比他们家的厨娘做的美味太多了!
两人揣着心事一路奔波,尤其是蓝夫人又饱受怀孕之苦,已经许久没有好好吃饭,这会儿一张嘴,哪里还停的下来?
蓝夫人又试探着想给展鹤夹菜,谁知小东西直接捂住了自己的碗,简直防贼似的。
除了部分微不足道的小插曲之外,这顿饭吃的倒还不错,尤其是蓝源夫妇,瞧着脸面都光洁红润了许多……
小孩子容易困倦,展鹤吃饱之后由席桐带着在外头慢悠悠的伸展了胳膊腿儿,又溜了半圈,便开始眼皮打架,然后就回房睡觉去了。
展鹤一走,正事就开始了。
顾不上吃茶,蓝夫人开门见山道:「实不相瞒,展姑娘,我夫妇二人此次前来,必然要带辄儿回去的。他还那样小,离了父母如何过活?然后也要科举入仕的。不过您放心,你的大恩大德,我们蓝家上下感激不尽。我知道你一个待字闺中的姑娘照顾他不容易,该有的谢礼稍后一幷奉上。」
好歹听了方才诸锦的话,她才重新改了说辞,不然只怕越加不中听了。
蓝源也起身一揖到地,展鴒和席桐瞬间从椅子上弹了起来,动作之整齐划一简直好似重返当年军校长官突击检查的时候……
都是生生逼的,这大时代大环境太吓人了,动不动就下跪,动不动就大礼,偏偏他们在这里就是什么身份都没有的小年轻,哪里承受得起?
「您贵爲知州,如何能拜我们这两个平头百姓?使不得。」
「使得,」蓝源坚持道,「滴水之恩尚且涌泉相报,二位的救命之恩,我蓝家便是倾尽所有也无以爲报!」
「恐怕您误会了,」席桐表情淡淡的纠正道,「救助和照顾展鹤的,一直是我的这位友人,与在下幷无半点关联,二位要谢也只需谢她一人便好。」
蓝源就有些讪讪的,不过倒是高看他几眼。
因才吃了饭,腹中难免饱胀,此刻桌上摆的是去油清嘴的柚子蜜茶,淡淡的橙色汁液中浮动着颗颗晶莹剔透的柚子果粒,不用凑近了便可嗅到一股清甜。
蓝源顺势端起来饮了一口掩饰尴尬,酸甜的滋味倒是叫他眼前一亮。
原本觉得这类甜兮兮的果子茶只是女眷和孩童的玩意儿,他还有些不屑一顾,不曾想竟别有洞天,男子尝着也很是不错。
再回想起方才的饭食,蓝源就在心中暗自思索,这位年轻的展掌柜且不说别的事情上头如何,单单这待人接物和手艺便已十分不俗……
展鴒正要说话,二狗子就有些惊慌的跑了过来,「姑娘,大爷忽然醒了哭闹,好似做了噩梦,谁哄都不成,您快去瞧瞧吧。」
话音未落,展鴒就麻溜儿朝外头去了,蓝夫人巴不得找个借口接近,诸锦更怕被留下独自面对这两个男人,也匆匆跟上。
本来蓝源也要去,谁知刚一起身就听席桐道:「蓝大人,在下心中有一疑问,还请大人帮忙答疑解惑。」
蓝源自认这会儿还没法子对救命恩人的挚友发脾气,只好停下脚步,重新坐了回去,「请问。」
席桐做惯了一刀毙命、一针见血的事儿,此刻正值敏感之际,须得快刀斩乱麻,便更不会绕弯子,「二位将展鹤,也就是你们口中的蓝辄带回之后,是否打算同这边一刀两断?」
蓝源微微吃了一惊,好容易调整好的平静面容瞬间龟裂,「你?」
他是怎么猜到的?
还有,这样要命的话,他竟真就这么大咧咧的问出来了?都不会打草润色迂回的吗?
蓝源心中好一阵汹涌翻滚,也觉得被人戳破心思有些不爽,便没有立即答话。
他乃状元出身,承蒙皇恩浩荡,官场浮沉多年,向来只有他压制别人的份儿,何曾被人步步紧逼过?
然而他不正面回答,不代表席桐就此结束了。
「大人不说,我便当大人默认了,」席桐面无表情道,「大人难道不觉得这样做太过绝情了么?恐怕令郎也不会情愿。」
「孩子还小,能记几天?」蓝源又抿了一口柚子茶,温文尔雅的外表下说出的话却超乎寻常的冷酷,「只要给他点新鲜玩意儿,过不了多久便会忘了。」
说着,又转过脸来,微笑着看席桐,「你瞧,你我也都是这个时候过来的,可童年之事又记得多少呢?」
「或许此刻会忘,但他的真实记忆和感受不会。」席桐紧追不舍。
「这位,咳,少侠,」蓝源勉强找了个差不多的称呼,语重心长道,「你非朝堂中人,也非世家出身,不明白这其中的许多隐情……这世道是绝不会容许一个世家子认一名商人做姐姐的。」
对他们而言,这便是终生的污点,爲人所不齿。
席桐冷笑,「只怕世家子,更不会容许将救命恩人弃之如敝履的丑闻发生。」
天地人伦,圣人以仁孝信义治天下,若蓝源当真这么做了,就相当於直接陷展鹤爲不仁不孝不信不义,爲千夫所指,还谈什么前程?
蓝源面上再次变色,看向席桐的眼神中多了几分警惕和审视,「本官自有办法令一切首尾消失於无形,幷可许你们一世富贵。」
此子绝非池中物,缘何在此间避世?他究竟有何目的!
席桐高高扬起眉毛,他该感谢这位蓝大人的仁慈和宽厚吗?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爲,」席桐嗤笑一声,「无论大人你再如何费尽心力的描补,即便我们守口如瓶,有心之人当真便什么都不知道了吗?」
「你想做什么?!」
「在下什么都不想做,也懒得做,」席桐淡淡的瞥了他一眼,「只是觉得大人你有些事情没理清楚,才特意提醒。」
「无论闲伉俪二人是如何想的,令郎当初险些夭折乃是不争的事实,造成此等局面的也是你们的疏忽,而他也确确实实认了一名商人做姐姐,如簧巧舌也无法辩驳。」
「依在下拙见,既然木已成舟,与其一味否认,今日埋下隐患,日后惶惶不可终日,以致东窗事发、功亏一篑,倒不如大方承认。福祸相依,诚然,外人可能会以此打击排挤令郎,但这又未尝不是给令郎塑造好名声?有什么会比知恩图报、不离不弃更令人动容,又有谁会比拥有这些品质的臣子更值得信任呢?」
稍后展鴒抱着噙着泪花的展鹤出来时,就发现蓝源与席桐之间的气氛变得十分微妙。
她悄悄以口型询问,席桐却冲她回了一笑,温暖和煦如四月的春水。
「无妨,一切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