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09
黎明的时候, 开始下雨。
雨点没落多久, 宗杭就醒了, 两手垫在脑后, 躺在地席上发呆,雨声渐密的时候, 易飒起来上洗手间,姿势和背影都带颓气。
宗杭目送她进去了又出来, 希望她能看自己一眼, 这样他就能借机说一两句话,或者朝她笑一下也好——但她没看, 膝盖跪上床边, 身子斜着倒下去。
床不太结实,经不住她这么造,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
宗杭叹气。
易萧死了,对易飒是什么影响,他也说不清。
说伤心吧,她一滴眼泪也没掉, 反而是他这个外人, 眼泪湿了一脸。
说她不伤心吧,她却极其没精神, 上岸之后,就没怎么说过话, 蔫巴、颓废、少食、懒动——除了上厕所和偶尔吃两口饭, 人好像长在了床上, 有时候面朝下趴着,能趴上五六个小时不挪窝。
宗杭向她问事情,都得辨她眼神、眼皮和眼睫毛——
「易飒,丁玉蝶说手机废了,跟三姓断了联系了,要赶紧重办,我拿上你的证件,跟他一起帮你办了哦?」
她没反应。
这是默认了。
「我拿你的钱,买点衣服行不行?我会记着账,以后还你。」
她闭上眼。
这是嫌他聒噪,让他自己看着办。
他和丁玉蝶出去,办完了事回来一看,走的时候她趴成什么样,现在还趴什么样。
手机上来电话了也不接,有一次,铃声赛劲儿不休,宗杭好奇,掀起来看来电显,然后说:「易云巧打的,接不接?」
她睫毛颤了下,眼皮拉下一半。
这是嫌他多事。
不过她能有这反应,宗杭还是挺欣慰的:到底姐妹一场,不求她痛哭流涕,能消沉几天也是好的——石头扔进水里还听个响呢,她真要是一点反应都没有,也太凉薄了。
***
早饭是粥和白米糕,旅馆主人送来的,宗杭埋头吃完,易飒那份已经凉了,朝床上看,人也没有起来的意思。
宗杭拿小纱笼把她那份罩上,防有小虫子飞蝇偷食。
然后起身,正要把自己的碗碟送去厨房,丁玉蝶从门外进来,对宗杭说:「我今天走了啊。」
手机办通之后,丁玉蝶接到不少丁家那头催回的电话,又时不时脑壳生疼,怀疑自己被姜骏撞出了脑震荡,已经提过几次要先回去的话了。
宗杭点头:「那我送你。」
丁玉蝶说:「什么年代了,送什么送!」
又走到床边,盘腿坐到地席上,拿手在易飒面前晃了晃,易飒嫌烦,把头埋进床里。
丁玉蝶说:「我先走了啊,这事……如果有后续,要我帮忙,你再找我。」
细论起来,这趟能脱困,多亏易飒想出的法子,虽然过程累得想死。
最终浮出水面时,胳膊和腿都抽筋了,只嘴巴能动,一个劲地嘬乌鬼哨,嘬得嘴也快抽筋的时候,那只野放的乌鬼终於赶到,一个接一个的,把人拖上了岸。
人家的法子,人家的乌鬼,他这算是欠下了人情,回报是应当的,更何况,湖底下的事,不明不白,远远没完。
易飒含糊地「嗯」了一声。
丁玉蝶又想起了什么:「我去大群里转了一圈,很和谐,有人还问姜家开金汤延后到什么时候了,看来姜孝广失踪的事,还被捂着呢,没爆出来。丁长盛也冒过几次头,说的都是些无关紧要的话。」
总之就是一派风平浪静,远非他想像中的炸了锅。
他头一次觉得,三姓真是一潭深水,自己一直在湖面逍遥泛舟,但身边的人,一个个的,都潜下去了。
***
宗杭撑了伞,帮丁玉蝶拎了行李包,送他出来。
小旅馆挨着湖,位置有点偏,到有车的地方还有段距离,宗杭预备多送几步,丁玉蝶起先觉得他太客气了,后来乐得不拎包——这么免费的劳力,不用白不用。
刚出门没几步,忽然听到易飒的声音。
「丁玉蝶。」
回头看,她就这么穿过了雨过来,连鞋子都没穿,宗杭赶紧把伞移过去罩住她。
她湿了个半透,头发上往下滚水珠:「丁长盛有窑厂吗?」
丁玉蝶茫然:「没有吧……没听说过丁叔还开窑厂啊。」
窑厂,像烧砖制陶的地方,感觉是卖力气挣钱的,别说丁长盛不缺钱,就算缺,也不至於往这条道儿上费事啊。
易飒说:「那你帮我打听一下,暗中打听,不一定是丁长盛,只要是丁家的人,谁有或者有过窑厂的,都留意一下。」
丁玉蝶点头。
易飒似乎还想说什么,一时又忘了,站了会之后,说:「那再联系。」
说完了,掉头就走,宗杭反应慢了一拍,想追时,她人已经在雨里了——等追上去,估计人也到屋檐下了。
丁玉蝶看易飒的背影,有点唏嘘,问宗杭:「你说,我们当时……是不是好心办坏事了?」
***
宗杭没吭声。
他送丁玉蝶往外走,湖边一下雨,就容易生雾,淡薄的水雾穿在野草间,浮在膝盖下,浮得人小腿凉飕飕的。
也许,真的是弄巧成拙,好心反办了坏事了。
***
那天,易萧垂下手之后,他还以为会再抬起来。
居然没有,跟无数电视里演的一样,垂成了死别的姿态。
他难受到流泪。
为易萧,也为易飒。
很久之前,他就盼着这场姐妹相会了,设想过很多场景,温情脉脉、言辞激烈、泪流满面,唯独没想到,会像两列高速疾驰却方向相反的列车,鸣笛声尚嫋嫋,就决绝地从彼此的生命里穿透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