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26
第二天天气不错。
宗杭醒得很早, 怕吵到易飒, 去到院子里刷牙洗脸。
洗漱完了, 捏着当牙桶的一次性纸杯坐在井台边发呆。
昨儿半夜, 易飒忽然把他叫醒,问了一句话。
只问了他一句话, 然后就坐着,盯着他看, 他回答说没有, 又主动承诺绝不会对任何人讲。
屋里没开灯,互相都不见面目, 月光先还披了她半身, 后来就转开了,她坐在团团暗里,虽然没动,但他能明显感觉到那里暗流涌动。
她重新躺下时,宗杭觉得自己在生死间走了一轮,后背都出汗了。
易飒这样的人, 应该绝不会放心别人探知她的秘密吧。
宗杭也不知道该怎么向她做保证:他真的不会讲的, 一个字都不会泄出牙缝,全烂在肚子里。
正想得出神, 丁玉蝶出来了。
一夜过去,估计气消了不少, 还跟他打招呼:「阿帕, 今天一起下水吗?」
他不知道宗杭有什么能耐, 但昨晚逃跑的时候,宗杭沉到了很深的水域,在水下待的时间也够长,这同行,比他知道的很多水八腿都给力,要是能一起,相当於多了个生力军。
居然能得水鬼邀约,宗杭受宠若惊:「你老想着下水,不怕啊?」
他想起丁玉蝶描述过的、关於湖底奇异的耀眼白光。
丁玉蝶耸耸肩:「怕什么怕,我们水鬼,是需要巡河的,『巡河』你懂吗?」
宗杭摇头。
丁玉蝶给他解释:「你干一行,就得了解一行。就譬如你在这山头种树,那这山上土壤怎么样、适合哪些树种、向阳背阴、什么时候多雨、有没有虫害,你都得了解。」
「你是水鬼,你就该了解这条河,激流、险滩,你都得下去摸,有些险段,你要排险,排不了的,你可以立块牌子,提醒过往船户。」
「你别以为我们就是坐吃捞钱的,这三条大河上,许多险滩、要规避的恶绝地,有些险流的行船口诀,你知道最初都是从谁那流传开的?再给你举个例子,三峡天险知道吧?有句话叫『青滩泄滩不算滩,崆岭才是鬼门关』……」
「船在洪水季节过崆岭,那浪真跟排山倒海似的,船行在水里,一不注意就船毁人亡。然后,滩里有块大礁石,上头刻了三个字,『对我来』,这是个诀窍,你船到这里,船头只要对着『对我来』这三个字直驶,顺着水势,反而能避开,那儿的老船工都知道,清末的时候,有外国商船进三峡,就是因为不知道这诀窍,触礁沉了。这『对我来』,你知道又是谁最先总结出来,谁安排刻的?」
宗杭听得有点激动,三姓这形象,突然在心里有点高大起来。
丁玉蝶也有点小骄傲:「说真的,我们三姓,传了几千年下来了,想持久,得做到平衡:只受,不出,冲早撑死,只出,不受,早晚饿死。我们受大河恩惠,有了金汤这门营生,我们也做分内事,排险、积德,然后就是良性回圈,周而复始……」
宗杭喃喃:「你说的还挺有道理的。」
丁玉蝶倒是实在:「这话不是我说的,水葡萄受训,听来的,易飒也知道,只不过她没跟你说罢了……她也巡河啊。」
没错,宗杭想起来了,最初他还以为易飒做的是「跨国包租」,还担心她那些不赚钱的生意会入不敷出,现在懂了,她其实是在巡河,包租只是幌子,打发时间、顺手为之。
丁玉蝶压低声音:「巡河的时候,也会找找看,这水下,还有没有尚未被发现的奇怪地方,老祖宗没发现的,叫你发现了,多拽!多牛掰!说不定还能命个名呢。危险肯定是有的,不危险,要你水鬼干什么!」
宗杭恍然大悟。
怪不得丁玉蝶对沉船的事这么热衷,就说嘛,单纯为兴趣爱好,也太执着了。
他挺想帮忙的:「如果易飒不反对,我也想跟你们一起下。」
丁玉蝶觉得这事有谱了,他兴冲冲捡了块碎砖头,在地上画了幅鄱阳湖的轮廓图。
宗杭偏了头看:这湖形状可真怪,像个侧卧的细颈子大鹅。
丁玉蝶在颈子最细的地方点了一点:「咱们就在这儿,老爷庙。」
又在边上画了一长道:「对面就是庐山,最高海拔一千四,看出什么来了吗?」
他提示:「大风到这儿,侧面有庐山挡着,会收窄……」
宗杭有点明白了:「穿堂风?」
丁玉蝶点头:「就是,这叫『狭管效应』,这儿本来就窄,庐山还跟面墙似的侧立,一般级别的风,刮到这儿也成大风了,有风肯定就有浪,湖上的船,最怕风浪,所以这儿容易出事。」
说完了,又开始画,这次是五道线,从不同方位注入细颈子处。
「这儿还有一句话,叫『拒五水一湖於咽喉』,就是说,你别看这儿水域不大,它上连长江出口,又有五条不同方向的河流注入,导致了深处的水流很杂乱,这还没完……」
他又横画了一条线,几乎跟代表庐山的那面「墙」垂直。
「我不是跟你讲过,国内有科考队想查清楚老爷庙频繁出事的原因吗?他们做了挺多工作的,还拍摄了红外航空照,结果发现,老爷庙最窄处也就三公里,但在它的水底,有个东西向的、长达两三公里的沙坝。」
丁玉蝶举起两条手臂,一条当沙坝,一条当大风,给他做示范:「你明白了吧,风这样过来,掀起大浪,湖底深处的水流本来就乱,忽然撞到沙坝,就会掉头形成回旋,湖底的回旋,那就是大漩涡啊,上有风浪,下有漩涡,船在这儿出事,太正常了。」
他眼睛里闪兴奋的光:「唯一不正常的就是,船去哪儿了。」
「有推测说,老爷庙湖底,应该有还未被发现的大型溶洞群和地下暗河……」
他压低声音:「我们的金汤,真要藏在水底下,能藏哪去?只能藏在这样的溶洞啊。」
丁玉蝶深信,自家的金汤,跟传说中的沉船,必然相依相伴,找到了金汤,也就找到了沉船,反之亦然。
宗杭忽然纳闷:「不对啊,你们既然要『开金汤』,那就一定有个『藏金汤』……」
丁玉蝶纠正他:「锁金汤。」
宗杭改口:「锁金汤,也是人锁的,那就是说,那些要藏的宝贝,最初的时候,也是你的前辈水鬼运下去的,他们上锁,你们几百年后来开……他们应该早就知道这下头的秘密了啊?」
丁玉蝶叹气:「我年少无知的时候,也是这么以为的。」
宗杭屏住呼吸等下文。
「但你这种同行,就不便知道了。」
***
水鬼一般都独行其是。
丁玉蝶头一次当头儿,手下有了可支使的人,感觉分外不同,考虑的也比平时周到,吩咐易飒和宗杭往他指引的方位走,自己要先去打探一下姜孝广那条船的动向,最好是船往东开,他们就在西边下水,力争不要撞个正着。
易飒没异议,一切照做:她权当是陪丁玉蝶玩儿,只想敷衍了事把他打发走,然后重点关注姜孝广那头的动向。
宗杭拎着水鬼袋跟着她,他出门需要伪装,头上戴了顶从店主那借的草帽,和衣服很搭,看起来很像拎包的苦力。
乌鬼则摇摇摆摆,走得时前时后。
见易飒心事重重,宗杭以为她还在为那件事烦,忍不住又表了次态:「易飒,我真不会对别人讲的。」
易飒看了他一眼:「还说!」
宗杭有点蔫巴,为人处事真挺难拿捏的:不说被人猜忌,说了又被嫌话多。
他看向水岸。
白天的大湖明显热闹,随处可见小渔船,也有人在岸上摆了张马紮凳,很悠闲地钓鱼。
易飒忽然问他:「你有地方去吗?」
宗杭摇头。
易萧派他来的,现如今他躲她还来不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