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20
快天亮的时候, 易飒才回到岸上。
身上的黑血管还没消, 她半路拽了件沿街住户晾晒的衣服包住头脸, 闷头冲进宾馆, 当值的服务员觉得不对,追了她好几步, 直到她恶狠狠甩下房间号才半信半疑退了回去。
行李包里有备用的兽麻,易飒赶紧给自己注射了一针, 这才如释重负, 跌坐地上。
又过关了,她这些年, 真是运气不错, 几次刀在头上,又荡了开去。
只是这次过关,没有既往的那种得意和欣喜。
易飒试图说服自己:没关系的,你本来也不是好人,先己后人,不过分啊, 你救过他, 他回报你,很应该啊, 谁也不欠谁的,两清了。
这趟过来, 只是为了搞清楚陈秃的事, 现在事情查清楚了, 自己也完全隐蔽,置身於所有事外,还意外知道了老K的存在,算是功德圆满了。
至於姜骏的死,还有丁长盛想干什么,她根本就不关心,不惹到她就好,她只想独善其身。
这老K,像条吐信的蛇,她初次尝试接触,就差点遭了反噬,要嘛不管这女人了,这么多年,不知道病因,她也过得很好,凭着自己的经营,把生活的方方面面,打造成了个铜墙铁壁的舒适圈,何必硬要探寻?谁能保证追索的结果就一定是好的?
她脑子里一遍一遍,像要给自己催眠。
——易飒,回柬埔寨去,这样才安全;
——现在没有任何人怀疑你,你越安静,你的秘密就越安全;
——负了别人又能怎么样呢,谁没负过几个人?佛陀吗?几千几万年,不也就才出了一个。
……
门外窸窸窣窣,似乎有动静。
谁?宗杭吗?逃回来了?
易飒脑子里一突,忽然觉得惊喜,几乎是手脚并用着爬起来去到门边。
门开了,视线里却没人,易飒愣了半天,才垂下头去看。
是乌鬼,全身湿淋淋的,那股子凛然傲气,似乎也被电没了——它有点木木傻傻,上岸之后,没追上易飒,易飒也没顾上它,好在它熟悉主人的气味,几经迷失,还是找回来了,服务员知道它「交过」五十的住宿费,也没为难它。
易飒看了它一会,才把门敞开:「进来吧。」
乌鬼摇摇摆摆往里走。
一个畜生,都晓得要「回来」,都尚且有归处。
宗杭呢?
她又想起他临开船时的那句「万一老K见了我之后,不让我回来,那怎么办呢」。
他大概下意识里,也觉得她亲近,把她这儿当成了归处吧。
易飒头一次发现,负人真不难,但要看负谁。
负狼心狗肺的,能称得上快事,但负一个对你那么信任、知道被你放弃还为你打算的,才叫柔肠百结,万种滋味。
她长吁一口气,拿起手机,拨了姜孝广的电话。
姜孝广很久才接,语气里透着疲倦,如果不是知道他昨晚也在鸭头山,易飒还真以为,他是为丧子愁的。
「飒飒啊,有事吗?哦,对,你是不是已经回柬埔寨了?」
易飒说:「没呢。」
她吸了吸鼻子,把情绪调动到位:「姜叔叔,小姜哥哥对我一直很好……就这么走了,我心里挺难受的,我想过去找你,为小姜哥哥的后事出份力……」
拿死人当借口,有点不厚道,但也顾不上那么多了。
姜孝广冲疑了一下,说:「可以啊,不过……飒飒,人死了有很多事情,又要开死亡证明又要忙殡葬,叔叔未必有时间招呼你,可能面都见不上。要嘛等过些日子,一切都妥当了,你到姜骏坟头烧个香,也就可以了。」
易飒就坡下驴:「那……也行,姜叔叔,你节哀顺变啊。」
这电话打过,姜孝广大概会觉得她不诚心、滑头,表面客套。
不过没关系,她不在乎自己给人留什么印象。
易飒攥着手机,眉头紧蹙。
姜孝广不在老家,但又极力要传达给她「在是在,只是忙得看不到人」的这种假相。
他为什么要抓宗杭?又会带着宗杭去哪呢?
电光石火间,她想起易云巧神秘兮兮透露给她的那句话。
——船到了吗?
如果真如易云巧所说,有另外一条船。
姜孝广知道,丁长盛也知道。
那天在码头,众目睽睽之下,姜孝广带着姜骏的屍体离开,而丁长盛随着客船继续行程——会不会都是幌子,暗地里,两人要在那条神秘的船上汇合?
也就是说,想找姜孝广,可以从……丁长盛入手?
第二个电话,易飒拨给了丁玉蝶。
丁玉蝶照例有起床气,易飒把手机拿离耳朵,候着他牢骚完了才入正题:「你在老爷庙呢?」
「是啊。」
「丁长盛呢,跟着船往九江走了?」
「没呢,他跟他那干儿子,还有丁家几个人,也在老爷庙下了,我估计他们是想考察一下地点,反正这金汤冲早要开。」
「他们住哪了?」
「去县里住了,老爷庙在一个乡里,懂吗?乡村的『乡』,他们哪住得惯啊,只有我这么不挑的,才肯住农家小旅馆。」
「你确定?」
「废话,老爷庙这么丁点地方,大家一起下的船,他还招呼我一起上车呢,我懒得跟他们一道,拒了。」
易飒沉吟:在老爷庙下了客船,去县里住了,会不会是因为那艘船还没到?
丁玉蝶终於回过味来:「你问这个干什么啊?」
易飒答非所问:「你今天一整天都会待在那儿?要下水找沉船?」
「是啊,」一说起这个丁玉蝶就兴奋,还总想吊她胃口,「飒飒,你知道吗,这儿地名特别有意思,湖里有个落星墩,对面现在庐山市那儿,曾经叫星子县,当地人说,就是因为这儿曾经有陨石坠落,有个诗人写过诗,叫『今日湖中石,当年天上星』,还有郦道元,在《水经注》里也写过,叫『传曰有星坠此以名焉』……」
「哦。」
哦什么哦,自己洋洋洒洒说那么多,她回个「哦」,丁玉蝶觉得自己是热脸蹭上了冷屁股。
「你下水的时候,帮我留意一下,附近有没有一条船。」
丁玉蝶没好气:「大湖上怎么可能没有船?整天都是船,船来船往好吗?」
「不是,这船一定有不一样的地方,比如停在某个地方不走,船上可能会有三姓的人,那个丁长盛,说不定也会再回来上船——你看到他,帮我盯着他,及时通知我。」
丁玉蝶纳闷:「为什么啊?我为什么要帮你去做这种屁事?你随便派你们易家的一个水抖子不就行了吗?我堂堂水鬼……」
易飒挂电话了。
这个三寸丁武大郎,求他办事,什么都不解释,还敢挂电话,丁玉蝶火蹭蹭的,对着手机吼:「离婚!我要跟你离婚!」
***
吃过早饭,丁玉蝶一身背心大裤衩,脚踩塑胶拖鞋,把手机塞进密封防水套,甩着挂绳出了门——全身上下,只发揪精心梳过,上头插一朵穿花蝶。
他早把易飒的话忘到脑后去了。
水葡萄千千万,穿花蝶最好看,今天他要在这所谓的「丧命水域」展翅。
昨儿晚上,他跟小旅馆的老板聊天,老板滔滔不绝,说的都是当地的传说:
——我跟你说啊,这湖底有湖怪,有些沉船之后侥幸被救起的人看到过,白色的,像个大扫把子,有几十丈长……
——它只要一出来,哎呀,狂风暴雨,电闪雷鸣,什么船都经不住它祸害……
传说并不一定都要被打成胡说八道,丁玉蝶觉得,这传说跟美国潜水专家波尔的回忆录,其实有相似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