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急急走进洗手间,塞上了洗脸盆的下水塞,然后放水,易飒终於半信半疑地过来时,水盆里已经满了约莫2/3。
宗杭拧上水龙头,没有做什么「深吸一口气」之类的准备,直接把头埋进水里。
易飒看时间。
闭气这种事因人而异,普通人一两分钟差不多了,即便经过训练的,也就五六分钟。
她在十分钟的时候叫停,拍了拍他肩膀:「起来吧。」
这成绩,已经好过很多三姓的子弟了,她确定他可以坐水。
宗杭抬头,头脸不断往下滴水,易飒拽了条毛巾扔给他,忽然想起了什么:「你说你被打了好几枪,那身上有疤吗?」
宗杭讷讷:「疤也不明显,但是你如果……仔细看,能看到一点淡红色,像斑疹……」
他抆好了,挂好毛巾想往外走,但易飒站着不动,正挡住路,脸色很难看。
她说:「让我看看。」
宗杭犹豫了一下,一只手抓住T-shirt下摆,慢慢往上拉,然后低下头,下巴压住拉起的下摆,两边用胳膊夹紧,生怕露了点,不雅观。
他别扭地指给她看:「这里、这里,还有这里。」
三处中弹,一处在乳-间心窝,一处在肝脏,一处在胃,现在留存的颜色都很浅,淡得像被稀释过度的银红。
易飒低下头,凑近去看,宗杭只觉得她的呼吸拂在自己上腹间,耳根烫得要命,那一处的皮肤不自觉地缩颤了一下。
易飒说:「别动。」
她伸出食指,指腹摁向他肝脏处的那一枚。
宗杭看不到,但她看得清楚,那一处的皮肤受力凹下时,边缘处现出许多细小的褶皱,像发散线,线的颜色要更深一个色阶,撤手就消,不是仔细观察,压根看不出来。
易飒缩回手,指甲的边缘轻轻挠过自己的掌心,头一次觉得气喘不上来。
她有点语无伦次,觉得必须要说点什么,用以掩饰自己的失常:「这就是子弹留下的疤吗?一点都不像。」
宗杭也觉得不像,疤这种东西,本来就是一层结痂附着在柔软平滑的皮肤表面——但他的这三处,没有凹凸,不粗糙,跟周围的皮肤压根没两样,乍看上去,像轻微的色素沉淀。
他说:「我以前看过一篇怪奇故事,国外的,讲一个员警,抓劫匪的时候,被枪正打在心脏上,死了,他的父母很伤心。」
「十多年以后,忽然有对年轻夫妻带着一个小孩找上门,说是这个小孩,打会说话起,就坚持认为自己是那个员警,还一直闹着要回家,那对夫妻没办法,就带着他找来了。」
「双方见面之后,小孩跟那对老夫妇聊起员警小时候的事,说得一板一眼,分毫不差,而且,小孩的心脏部位,有个暗红色的胎记,跟死去员警的中弹部位,几乎重合。」
「於是就有人说,这小孩,是那个员警死了之后投胎转世的,前世的伤口,变成了今世的胎记。」
他低头看自己的那几处疤:「我也觉得,这不像弹疤,更像胎记。」
又小心翼翼看易飒:「我这个衣服,能放下来了吗?」
易飒这才反应过来,侧身给他让路,语气有些不自然:「你先过去坐着休息会吧,我洗把脸,船上又热又潮的,都出汗了。」
宗杭赶紧出来,回头看洗手间的门掩上,长长松了口气。
他觉得自己真幸运,易飒肯听他说话,又通情达理,这么匪夷所思的事情,她也暂时接受了,没有自以为是地骂他胡编乱造。
***
易飒掬了几捧水扑脸,然后抬头看镜子。
过了会,她伸手把左侧的头发撩到耳后,侧了头,看耳根下、很多柔软碎发的那一处。
那样胎记般的疤块,她也有,颜色更淡,四个,比宗杭的更小些,又有头发做遮掩,这么多年,没别人知道。
三江源事件之后,作为所谓的「传奇」、「出事的人里唯一一个活下来的」,易飒不止一次被丁长盛追问过,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她每次都怒气冲冲:「我怎么知道?我当时三岁半,吓也吓死了,我能记得有东西掉在车顶,还有那只骷髅手,已经很不容易了好吗?后来门被拉开,那东西在车里乱抓,还把答录机摁响了,我尿裤子了,吓晕死过去了!我从小就怕鬼,大家都知道!」
姜孝广也旁敲侧击地问过一次。
她无限委屈:「姜叔叔,我三岁半!你能指望我记住什么?」
姜孝广说:「也不能怪你丁叔有怀疑,当时,你父亲那些人的屍体,都是在车队附近发现的,唯独你,一双小短腿,居然能跑到十几里外……」
她说:「我没跑,肯定是那个『人』抓着我跑的,我哪跑得动,我当时晕过去了!」
姜孝广好脾气地笑:「你别跟个暴躁鸡似的,咱们找到你的时候,你身上都是血,连贴身的衣服上都有。」
她理直气壮:「那个『人』的,肯定是他的,从我脖子里流进去的,当然就把内衣上给染了!」
她对此一直深信不疑。
直到十几岁时的一天晚上,忽然做了个梦。
梦见1996年冬天的西宁火车站,江河招待所里的桔子水罐头,姐姐易萧拿着粉扑往脸上扑粉,清寒的夜气里飘着那首曲调悠扬的《上海滩》……
然后车门猛地被拉开,那件她拿来藏住自己的黑色大棉袄掀飞出去,她的尖叫声乍起即歇,因为那只骨爪从她的耳颈处插了进去……
她被这噩梦惊醒,一身冷汗淋漓,爬起来去洗手间上了个厕所。
洗手时,忽然鬼使神差地、对着镜子撩开一侧的头发。
她当然不至於去相信那个荒诞的噩梦,耳颈处被骨爪那样插进去,人早死啦,她可好端端地活着呢。
对着那几处浅淡的色块疑惑了好久之后,她下了个结论:这是胎记,因为颜色太浅、位置太隐蔽了,所以连父亲、或者姐姐,都从没发现过。
……
***
易飒伸出手,像刚才一样,对着其中一个色块摁下去。
又出现了,那种发散线般的细小褶皱。
她重新抓了抓头发,让那一处再次被覆盖、不见天日,再然后,盯着镜子里的自己,忽然打了个寒噤。
她是跟宗杭一样吗?
也许,丁长盛那些落在她背后的阴沉目光,从来都不是杞人忧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