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摸出那两颗红玉珠子,垂眼看向掌心,琥珀色眸中的神情莫测。
伏晏不是个占有慾旺盛的人。或者说,他一直竭尽全力克制着占有慾。於他而言,事物只能有合适与不合适的差别。冷静地考量,审时度势,这是决定他选择的尺规。
让谢猗苏继续留在身边,於情感上无疑是合宜,於理智上……
伏晏将那珠子捻在两指间举起端详,微微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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猗苏睡了大半日,精神已经养得很足,除了伤处尚未完全癒合,她自觉已经无碍。胡中天一早就兴冲冲地过来找她玩,口中说着:「你干脆就别搬回去一直住这里好了!」
对此,猗苏只干笑两声敷衍过去,将注意力转到胡中天带来的稀奇玩意儿上。
此番是个表面呈华容道模样的漆木盒子,只有将最上端的木牌移到下方,盒盖才能开启。今日骤雨初晴,猗苏心情不错,玩性也足,就和胡中天头碰头地坐在廊下,轮流拨弄这盒子。
「你不问我为何受伤?」猗苏走完一步,轻声问。
胡中天看了她一眼,嘿嘿地笑:「我已经知道了呀。」
「那么你知道如意的真实身份?」
小童模样的冥府档案库就有点不高兴,抄着袖子晃晃脑袋:「你怎么老是问我不清楚的事!」声音就渐渐低下来:「这个如意姑娘,很早以前就在蒿里宫了,但来历还真的半点没写。」
「那么……」猗苏原本还想问问十方镜中是否有一个纯白世界,转念一想将话吞下肚,扯起个爽朗的笑:「那么就算啦,整日麻烦你我也会不好意思的。」
「不说这个了,轮到你了!」
伏晏进偏殿院子时,就看见谢猗苏大笑着拍胡中天的头,胡中天扁着嘴将手中的盒子往怀里藏,口中嚷着:「刚才我是手滑才走错了一步,不算!重来重来!」
谢猗苏很少在人前笑得这般肆意,伏晏立在院门的阴影里顿了片刻,才缓步走出,皱着眉道:「伤还没好透,就吹风?」
「怎么是你?」胡中天鼓着腮帮子翻了个白眼,没好气地嘟囔:「小气鬼!平日有了好东西就不肯给我!现在又不让我和阿谢一起玩……」
猗苏被「阿谢」这个称呼吓了一跳,拍拍胡中天的脑袋:「别闹,叫姐姐。」随后转向伏晏,笑说:「君上怎么来了?」
这一笑,就要比方才收敛许多。
伏晏神色如常:「就和你说一声,齐北山已经挂了名在中里开起学堂。」
猗苏若有所思地颔首:「那样也好。」说着又揶揄地笑了:「愿意去他那里识文断字的姑娘肯定要排长队。」
伏晏抬着下巴低笑了声,眼风朝着胡中天一撩。对方哼唧数声,不情不愿地站起身,将华容道漆盒往猗苏膝上一放,一溜烟地跑了。
「他很怕你嘛……」猗苏心不在焉地拨弄着漆盒上的木块,随口道。
「你也未免将冥君这身份看得太轻,阿谢姑娘。」伏晏说这话的时候似笑非笑,最后四字微微拉长了声调,猗苏愕然抬眼望向他,他就势往廊柱上一靠,居高临下地与她对上眼神,若有似无的笑便定格作唇边真切的弧度。
心跳的声音便响了数倍,盖过了初夏虫儿的浅吟低唱。
猗苏在这一眼拉长作凝睇前垂下头,匆忙地将华容道上的木块往左一拨,却发觉这正是方才胡中天的错招,便又忙乱地将这步撤回,十指扣住木盒边缘一时不知怎么动弹才好。
伏晏看她的眼神里就多了一分难以言说的晦涩,他轻描淡写地开口:「手伸出来。」
猗苏因为右手还缠着纱布,便将左手摊平了,歪头疑惑地看向对方。
一串珠链落入她手中。其中颜色最艳丽的两颗红珠,赫然便是她钉入蒿里宫屋梁的玉珠,其余都是花釉的瓷珠,浅浅淡淡晕染着红,错落排列一周与玉珠相映并不显得苍白,可见这珠子的选择和排布是花了心思的。
伏晏却已经转了身要走,猗苏不由就追上两步:「谢谢……」
对方偏过头,嗤笑道:「谢我做甚?都是手下人的用心,我不过一句话。」他垂了眼睫,语声平淡:「要再找一串红玉本不难,但想来你重视的也不过这两颗珠子,也省得麻烦。」
猗苏抿嘴一笑:「不论如何还是谢谢你。」
伏晏背过身去,行走间衣摆带风:「伤好透了来找我。」
猗苏摸索着珠子光滑的表面,笑意渐敛。她将珠串戴回腕间,甩甩头进屋,抱着那华容道漆盒靠坐在胡床上,面容间的怅惘之色渐渐被如水的沉静代替。
之前自己定下的决意,又在不知不觉间消解。
白无常和伏晏的界线,再次模糊起来。猗苏都已经无法分辨内心的情绪究竟因何而起,越想越烦躁,她将漆盒扔到了一边,把脸埋在软垫中狠狠磨蹭数下,抬起头看着手腕,失去力气似地再次埋首於隐囊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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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猗苏自觉心态调整得差不多,她身上的伤也的确好透了,连疤都没留下。
熟门熟路地来到伏晏书房外,她叩响房门,过了半晌,伏晏才应道:「请进。」
快步绕过屏风,猗苏走到几案前,微笑道:「君上。」
伏晏面前的桌面难得空落落的,半本公文都没瞧见。他侧坐着朝向壁上的斗方,十指两两相触搭出个三角,等猗苏走近了便收束成手指交叠的模样,他的视线也落在前方,并未朝猗苏转过分毫。
他沉默片刻,终於开口,调子从容平静:「你被辞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