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博远轻叹一声,转身将他背在背上:「我们回家,啊?」
「嗯。」
对林若来说,这世上再也没有比伯父的背上更温暖安全的地方,从他记事起,伯父就每天早上背着他去上工,晚上再背着他回家,两个人慢慢走着,轻声说着话,世界安宁如斯。
背着宝贝侄儿,一向善於言辞的林博远却发现自己完全找不到话头,没有人比他更明白那个小书童在自己侄儿心里的分量。
他们不是惯於呼奴使婢的大户出身,他不善敛财,林若三岁的时候,他才勉强雇了一个仆妇,给他们洗衣做饭收拾房子,然后林若六岁的时候,他才买了府里第一个家仆,就是小书。
小书与其说是来做书童的,倒不如说是来给林若做玩伴的。
当时他带着林若四处坐馆,林若接触的都是一些眼高於顶的贵公子,如何会把一个穷书生的侄儿放在眼里?平日里呼来唤去都是轻的,甚至有一个学生公然称林若为「下人的孩子」。林博远知道之后,虽立刻辞了馆,可是终究怕这样下去林若会移了性情,变得卑微懦弱,所以咬牙买下小书这个还全然使唤不上的孩子,来给林若作伴。
从那个时候起,两个孩子就形影不离,小书比林若还大了半岁,但显得比林若还要稚气。
小小的林若自己教小书读书写字画画,小小的小书很有「下人自觉」的欢快的替林若跑腿,小书坚持要服侍林若梳洗,偏偏他力气又小,於是林若不得不每天早上和他一起去井边抬水回屋,以方便小书『侍候』自己……
两个孩子就这样偎依着,一点一点的长大……
十年相伴,十年啊……
林博远眼前一阵模糊,眼中淌下泪水,他尚且如此,让林若情何以堪?
都怪自己,教他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教他仁义礼智、忠孝廉耻,却忘了教他人心险恶、世事艰难……
如果可以,他真希望自己能不老不死,就这样一直背着他,让他永远这么干干净净、无忧无虑的活着,可这终究是奢望,这个被他养的过於干净的孩子,终究要落在红尘中,用自己的双脚一步步走下去……
「伯父。」背上传来少年低弱的声音。
「嗯?」
「您给我生个弟弟吧。」
「嗯?」
「小书说,如果有轮回,他希望一睁开眼睛就能看见我……所以,如果有轮回,他一定会来咱们家吧?咱们不能让他等太久。」
「嗯,」林博远勉强一笑:「好。」
这么多年他没有孩子,不是他不能生,而是不想生。最初是为了逝去的妻儿,后面是为了林若。只要想想有了自己孩子,他会一天比一天忽略林若,他就忍不住心疼……他这样想的时候,自己都觉得自己像个白痴,可到底还是因为这个可笑的理由,拖延着自己的孩子的出生。
如果生个孩子能让林若感到安慰的话,那就生吧!
开口道:「小书从小就傻乎乎的,一天到晚乐呵呵,一看就知道脑子缺跟弦,你知道伯父当初为什么会挑他吗?」
「为什么?」
「因为小书啊,像极了你三叔,大大咧咧的,什么话都敢往出说,整天就知道上山打鸟、下水摸鱼。当时我觉得他们不仅性子像,生的也像,后来小书大点了才知道,哪里是生的像,分明就是天天在外面野,都被太阳晒的跟煤球一样,鼻子眼睛都分不清了……」
「后来你偷懒儿,给他取名字叫小书,我每天听到你对他『小叔』『小叔』的叫啊,心里别提是什么滋味了,让你改你又不听……」
林博远话没说完,就听到林若趴在他背上,吭哧吭哧的笑,笑的浑身发抖,笑的眼泪都出来了,将他后背浸湿了好大一块。
哭了好,哭了好啊!
林博远轻叹一声,低声道:「早知道我是要当官的,当初就不该挑了他,说不定这会儿在山野之中,活得自由自在……」
——
小书的灵堂,林若坐在地上,向火盆里扔着纸钱。
原来不仅不怕热,连火都不怕了吗?我果然是妖怪,可既然是妖怪,为何如此没用?既然是妖怪,为何看不见小书的魂魄?
一旁从人劝道:「公子,太医说您要好生将养,先去歇着吧,这里小的守着就好。」
林若摇头道:「如今天气炎热,便是用了冰也无济於事……我陪他一晚,明儿一早就送他入土为安吧。」
「是。」
「扶我起来。」
从人搀扶他起来,林若到书桌前,在纸上写下几个字交给从人,道:「若秦王的人来吊唁,将这纸条放进打赏的荷包里,若是不来,便罢了。」
——
书房中,林博远打开刚刚写就的折子,微微皱眉。
折子本身是不错的,语言精炼、文从字顺,其上列举裴寂为官期间种种不法、细数他对大唐之害,言之凿凿,令人信服。
可是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
微微沉吟之后,林博远将手中折子就着烛火点燃,扔进火盆,重新提笔。
这一次的折子,却是语无伦次、词不达意,只有满篇的激愤。
裴寂摆明了想用大理寺来做替死鬼,林若不答应,他,也不答应。
如今皇帝对裴寂刚刚升起猜忌和不满,正是攻讦他最好的时候,错过这几日,等裴寂设法让皇帝消了气,又成了另外一回事了。
当今皇上的性子,原就情大於理,裴寂做的这些不法之事,在他心里算的了什么?何况他又不是得皇上信任的能臣干吏,说这些有什么用?
那些事,自然有旁人去说,他最大的优势在於,他是林若的大伯、唯一的亲人,他只要表达自己的愤怒不满就可以了。
林若不屑利用这点,那就让他来用。
——
秦王书房,李世民打开随意折叠的纸条,上面只有五个字:「勿提刘文静。」
李世民沉吟片刻后,苦笑一声,将纸条烧成灰烬,提笔用左手又写了一遍,交给底下人,道:「传下去。」
一面伸手将已经写好封号的折子随手扔进火盆,嗤笑一声:他还真是学不乖,明明知道父皇不是能一味讲理的人,可还是要去钻那牛角尖。杀刘文静,虽然起因是裴寂,做决定的却是皇帝,若这会儿提起此事,只怕会适得其反……
那个人,看准了父皇,也看准了他,知道他会趁机弹劾裴寂,也知道刘文静的事,始终是他心里的一根刺,只要稍有希望,就会忍不住试着拔一下……
李世民从怀里取出一只竹笛,轻轻抚摸:那个人,比他想像中的要坚强的多,这么快就振作起来了……
想着那个人虚弱无力的躺在他怀里的模样,既满足,又心疼。
若他再强一些,再强一些,何至於让他受这些罪,何至於让他在遭受这一切之后,还要挣扎着筹谋一切。
弑兄杀弟吗?李世民冷笑一声,那又如何?自古为君者,弑兄杀弟的还少吗?
那个位置,原就飘在血泊之上,想要干干净净的坐上去,倒不如直接放弃了,任人宰割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