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兄弟几个势成水火,他父亲的这种性格功不可没。先是一时冲动许下立太子誓言,等他真的登基了,却又觉得长子是嫡长,能力不弱又孝顺,也为大唐基业立下大功,怎么能无过剥夺其嫡长应有的身份地位?而且如此枉顾礼法,也对后世传承不利。於是违约立了长子做太子。
既心意已决,太子已定,就该果决些,让别的人都死了那份心才对,可他看到次子,也是心软内疚:原本答应给他的,如今二话不说给了他哥哥,可怜他辛辛苦苦在外征战,这天下倒有一大半是他打下来的,却给别人做了嫁衣裳……
於是各种殊荣,现在那个人,武有天策府,文有弘文馆,手下兵多将广,谋士如云,俨然就是一个小朝廷……
这让两个人怎么不斗起来?
不过,他们斗起来,对他只有好处就是。
胡思乱想间,老者对少年招手,道:「过来坐。」
他的从人早已布好了蒲团,摆好了美食美酒。
林若大方坐下,老者虎着脸道:「这些画是你画的?」
林若点头,老者怒道:「那你那书童用你的画稿引火你知不知道?」
林若愣了愣,茫然道:「我们家一向节俭,一直用这个引火……有什么问题吗?」
一向节俭……老者气的差点背过气去。
这可真是……够节俭!
还不等他发怒,只听林若笑道:「我明白老丈的意思,不过这些只是废稿而已,便是不拿来引火,也是要烧掉的,何不物尽其用?」
老者眼睛一亮,道:「只是废稿?那可有成品?」
林若颔首示意小书去取,又笑道:「我约人来这里游玩,谁知道竟无人回应,我越想越是不忿,所以想画一副最吸引人的画来,勾的他们心痒难忍,让他们好生后悔一次。所以就多画了几张,留了一份,其余让小书处理掉,倒让老丈误会了。」
老者看了坐在他身侧的年轻人一眼,目光又转回林若身上,道:「你这孩子心性倒是不错,他们不来赴你的约,你也不怪他们?」
林若笑道:「我自己一时心血来潮跑到山里来,总不能要求旁人个个都同我一样啊!各人有各人的喜好,焉能事事强求?」
说话间,小书已经取了画来,林若接过递给老者,道:「为了吊那些人的胃口,我用了些小伎俩,入不得方家法眼。」
废稿就已经足够出色,成稿更让人期待,如今还有所谓的「小伎俩」,老者更是好奇,忙不迭的打开,顿时连呼吸都为之一顿。
他欣赏过不知道多少名画,赏笔锋、赏意境、赏构图……可看到眼前这幅画的一瞬间,他却一时间什么都想不起来,心里唯独剩下一个字——「美」。
画里应是凌晨,天空是灰暗的、山壁是灰暗的、潭水是灰暗的,於是那大串大串深紫浅紫的花儿、零星点缀的碧色的叶子,还有那花瓣上晶莹剔透、盈盈欲滴的露珠儿,便成了唯一的亮色。在黯淡的背景下,那花那叶那露珠儿,仿佛在闪闪发光一样,照亮了整个夜空……
果然是,最勾人去看的一副画儿。
论意境、论技法,这幅画并不比先前那些废稿出色,但这前所未有的小伎俩,却点亮了整个画面,让它看起来瑰丽无比,如梦似幻。
「好!好啊!」老者看得兴起,虽说是小伎俩,却是了不起的小伎俩!这明暗的对比,光线的利用,真是好精巧的心思!
这种奇诡瑰丽的画风,与当下风格迥异,说不定还能创出一个新的流派。
越看越是兴奋,坐的离林若更近些,道:「不过好是好,可你看这里,处理的还不够圆润啊!」
「……」
两人就这画儿,天南地北的聊了许久,老者对这少年越发欣赏,才气、眼界、心性,无一不合他的心意,容貌气质就更别提了!
长安第一才子,真不愧这才子之名!
「莫怪老夫交浅言深,」老者道:「小兄弟你虽才华出众,但到底还年轻,正该在书院苦读以求进益才对,不该这般整日到处乱晃,辜负了大好时光啊!」
林若正慢悠悠的品着酒,这样的好酒,可难得喝上一次呢!闻言笑笑道:「书院该认的字已经认完了,该教的书也教完了,剩下都是教些应考之术、学写锦绣文章,没甚意思,所以懒得去了。」
老者皱眉道:「听你的意思,是不准备应试了?」
林若道:「如今科举分明经科和进士科,明经科考帖经和墨义,无非是背书而已,没甚意思不说,便是考出来,也不得重用。至於进士科……」
他顿了顿,道:「进士科要考诗词歌赋,我……不会写诗,便不去掺和了。」
老者盯着少年的眼睛,问道:「你不会写诗?」
「是啊,」林若笑道:「写诗这种事,要看天赋的,我没这个天赋,有什么法子呢!」
老者道:「但是我看你的诗写的很不错啊!」
他翻出一张废稿,念道:「遥闻碧潭上,春晚紫藤开。水似晨霞照……应将锦帐回。这首诗,很不错啊!」
这首诗虽远不及那篇「将进酒」惊艳,可也绝对是上乘佳作,能写出这等诗篇的人,怎能说是没有天赋?
却见林若神色微变,皱眉道:「这首诗不是我做的。」
「哦?不是你做的,那是谁?」
「不记得了……」林若摇头,随口道:「不知道以前在什么地方看过,这会看着应景,就随手写了出来。」
他神色微微有些恍惚,他很清楚这首诗的确不是他写的,可是此刻得到老者提醒,才发现自己的脑海中,竟完全没有听过、学过这首诗的记忆……那这首诗,到底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自从那日赌斗之后,他好像就不太对劲儿,他原本记忆力绝佳,四书五经精通、琴棋书画皆是上乘,可自从那日之后,更是无论哪方面,都仿佛开了窍一般愈加精进,大有一日千里之势。
他原以为是自己因为赌斗之事,心境得到磨炼,以致突破了某个瓶颈才能更进一步,可是现在怎么不光天赋,连记忆都出问题了?
想想怀里的那本妖书——难不成自个儿是什么妖怪转世,如今正慢慢恢复前世记忆?自己以后是不是得离什么和尚道士的远一点?
「是吗?若是前人作品,这等佳篇,我不该没读过啊!」见林若回答的毫无诚意,甚至有些心不在焉,老者又道:「小兄弟你何必谦虚,老夫不过是……」
话尤未完,忽然手上的东西被人一把夺去,小书拼命的撕扯着手中抢来的稿纸,眼圈发红,怒道:「你这人是怎么回事?我家公子说不是他写的,就不是他写的!有什么好问的!」
他声音哽咽起来,带着浓浓的哭腔:「我家公子招你惹你了,他已经不能参加科考了,你还非要害得他身败名裂不可?」
小书将稿纸撕的粉碎,又将碎片奋力散进湖水,扶着看似有些神不守舍的林若安抚:「公子别怕,没事,没事了啊!小的已经把它撕掉了,啊,没事了!」
小书眼泪哗啦啦的掉,他不想给自家主子丢脸,可是眼泪却越抹越多,心疼的一抽一抽的:他家公子向来坚强,不管遇到多大的事,都仿佛全然没放在心上一样,连在山里的日子都是笑着过的,从不肯让人担心。哪怕在最困难的时候,他家公子都没露出过这种脆弱的表情——亏他还以为这老头是好人,原来最坏的就是他!为什么一定要咄咄逼人?让他家公子承认破了誓,对他有什么好处!
老者原是大怒,见了小书这番情形,却又猛地一愣:他虽爱才,虽喜好音律,但到底是一国之君,对於林若不识抬举、望风而逃的举动,说不生气是不可能的,只是对那一曲「将军令」的渴望压住了心中的不满,而见到林若本人之后,又被他的画技、容貌、才气所惊,将这些都暂时丢在了脑后。
此刻见小书哭的泣不成声,看林若精神恍惚,才猛地想到,林若坚守承诺这件事,於他而言,只是能不能听到一首曲子的小事,可是对这少年而言,却要放弃十几年勤学苦练已经堪为大家的技艺,放弃学业,甚至放弃他的前程……
不再抚琴,不再读书,不能参加科举……便是独自一人的时候,写上一首好诗,也不敢让人知道,只能悄悄的将它烧成灰烬……
这少年,付出如此沉重的代价坚守承诺,而他,却因他不肯破誓为自己抚琴而加罪与他,似乎……过分了点儿?
先前他听元吉说起这少年跑去庙会上给人算卦的事儿,还不喜他的自暴自弃,如今再看,却是堪怜。
「不是便不是吧!」老者温声道:「老夫不过好奇多问几句罢了,又不是不信你们,这般着急做什么?」
林若此刻已然回过神来,见他这般模样,哪还不知道是误会了?只是此刻再解释,只怕也被人看作是欲盖弥彰,何况他真想不起来这诗是从何而来了,要解释也无从解释,只能无奈笑笑。
老者见状,更是心软,和声道:「方才听你家书童说,你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方才已经见识了你的书画,果然是一绝,却不知琴棋造诣如何……」
见那小书童眼睛一瞪似又要倒毛,微微一笑道:「可惜今儿出门没带瑶琴,见识不到小兄弟的琴技,不如我们手谈一局如何?」
林若展颜一笑,眸光璀璨如星辰:「好。」
他的笑容真挚,直到此时此刻,抚琴献艺之事的影响才算彻底消弭。他终於不必担心因为帝王的惦记和不满,给伯父带来危机了。
他目光落在一旁的年轻人身上,这位,想来就是齐王李元吉了。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他第二杆就将人钓了出来,想必这位齐王功不可没。
太子李建成,秦王李世民,身上都有让他欣赏的地方,可是这位齐王,他却完全喜欢不起来。
除了先前之事,更因为方才他那一句「难道这里是你家的」,实在是居心叵测。若他们家不是穷惯了、低调惯了,小书心里全然没有耍官威这一概念的话,此刻的结果当是全然相反。
这位齐王,若不是对他心怀恶意,就是为人天性阴毒,但凡看不顺眼的,便要去咬一口,害一把。
——
「今儿一早,林公子说是要去山里看紫藤花,约了十来个同窗一起,」青衣管事站在李世民身前,低声回话:「消息刚传出去,齐王殿下就派人知会他们,不许他们出门,而后又进宫见了陛下。之后不久,陛下就随齐王出了宫,去之前,还亲手挑了三把最好的瑶琴带着……他们到现在都没回城,所以后面的消息也传不回来。」
李世民嗯了一声,他并不担心那个人的安危,以那个人的本事和自家老爹的性情,应该不会受什么委屈才对。
「还有……这个。」管事从袖子里掏出一只木匣呈上,道:「是今天一早,平安当收到的。」
「死当还是活当?」李世民看着面前的木匣,神色莫名。
管事掩住眼中的诧异之色,恭声答道:「死当。」
怎的这么一件小事儿,主子问的这样细致?幸好他办事向来仔细,向掌柜问清楚了才来回话。
看来,以后关於林家的事儿,要更加上心才是。
「当了多少银子?」
管事道:「一百五十两。」
「一百五十两……一百五十两。」李世民嗤笑一声,半晌没有说话。
他不再说话,甚至连表情都没怎么变,但管事却莫名觉得周围的空气越来越低沉阴冷,让他心里一阵阵发毛,正不知所措时,只听李世民又问:「他自己开的价?」
管事答道:「是,那小厮说就要一百五十两,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行了,没事了,你下去吧!」
「是。」
管事的应了一声,退出门外才松了口去,忍不住回头看了眼,他家主子今天很不对劲啊!
书房中,李世民一个人坐了好一阵,才打开木匣,取出里面的玉簪,轻轻摩挲。
那个人还真是……
昨天给他的惊喜激荡还未平息,今天,就是当头一盆冷水。
真是的,怎么就连装傻都不肯呢!
他了解那个人,虽口口声声银子银子,但从未将这东西放在眼里过,只看那一路上花钱如流水,高价买的马,骑不到半个时辰就扔了,一天换好几次装束,衣服从不穿第二次……虽是因环境特殊所致,可那种做派,哪里是在乎钱的人?
以那个人的性格,怎么会因为自己送他的簪子比他留下的贵那么几两银子而耿耿於怀,而要绕个弯子将东西还他呢?
这是,看出了什么吧?
是了,这么好的玉,这么差的雕工,他看不出来才怪。
看出来就看出来,怎么连装糊涂都不肯呢?
不过是想送他点东西罢了。
有些事,连他自己都不敢想的。
只是越来越放不下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