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五指一合,手中瓷杯发出一声脆响,化为碎片落下:「……更生气。」
林若皱眉,又取了一个酒杯斟满,放在李世民身前,淡淡道:「承蒙抬爱,草民受宠若惊。」
坐下将自己的那杯一饮而尽,眉眼瞬间舒展开来——还真是好酒,除了不够烈。
李世民盯着林若好一阵,见他自饮自斟,偶尔吃点下酒菜,模样自在的很,苦笑一声道:「罢了罢了,生气也是我自己一个人的事。我李世民自认恩怨分明,从不肯欠人什么,今日,我们先把帐算清楚。」
林若笑笑不语,他和李世民立场不同,这般将帐算清楚以免日后束手束脚,倒是甚合他的心意。
李世民起身取出两个小匣子,道:「如你所言,捡的总比不上买的名正言顺。前不久本王又捡到两件东西,你准备收本王多少银子?」
他打开木匣,其中一只木匣不出林若所料,正是他那根玉簪,而另一个木匣里,装的却是一只看着有些眼熟的竹笛。
李世民见他目光落在竹笛上,伸手取出来把玩,道:「本王一直想问你,当初你掷了瑶琴,可说是迫不得已,那这竹笛,为何也要扔了它?」
林若看着李世民,问道:「殿下不知道?」原来是那只啊,这位秦王难道有收集癖?一只普普通通的竹笛也要派人去捞。
李世民反问道:「本王应该知道?难道林才子是嫌这笛声入了本王这粗人的耳,污了这竹笛不成?」
林若失笑,道:「殿下可真是……」要说真不愧是做王爷的,这么离谱的理由竟都想的出来。
摇头叹气:「那天……我吃了烤鱼没洗手啊殿下!」
李世民微楞。
林若道:「这笛子是我随手做的,又不值什么钱,当时被我弄得脏兮兮、油乎乎的,不扔掉难道再揣回怀里?」
李世民半晌无语,好,这个理由很好很强大,很接地气,想到这位大才子将琴扔了还让小厮偷偷捡回去卖钱的行径,竟完全吃惊不起来。
只听林若继续道:「这竹笛不值钱,殿下若喜欢,拿去就是了,原就是扔了不要的。至於这簪子……殿下不如还我?」
李世民反问:「然后你再拿去卖掉?」
「呃……嗯。」
林若原想否认,可是一想,这簪子可是戳过人眼珠子的,总不能再插到头上去吧?不卖难道留着做传家宝啊?
李世民叹气:「不如卖我?」早就知道会这样。
林若这次答得飞快:「承惠白银一百五十两,谢谢。」
李世民想起白天他对那赌鬼说的那句「承惠三十两」,心里一阵不舒服,道:「银子没有,簪子有一个,要不要?」
林若苦笑:「殿下不如还是将我的这支还我算了。」
李世民不理,从怀里取出一只碧玉簪,放在林若面前,道:「就这么一根,你爱要不要吧!」
知道林若的顾忌,又道:「放心,我不至於拿自己送的东西来害你,此玉是我意外所得,没人知道它是我的。」
林若不语,拿起玉簪在手中把玩片刻,这玉簪虽然造型朴拙,雕工普通到近乎拙劣,但玉质却强过他那支太多,笑笑塞进袖子,道:「那就多谢殿下了。」
李世民见状微微一笑,又道:「这笛子虽说不值什么钱,但本王总不能白要你的东西,更不愿捡人不要的垃圾,所以,就算你一文钱好了。」
果然从怀里掏出一枚铜钱出来,推到林若面前。
林若对铜钱最感兴趣不过,伸手拾起来把玩,发现这铜钱分量比一般的要重几分,图案也清晰细致的多,显然并非市面上流行的那种。
只听李世民又淡淡道:「日后你可以拿着它,从本王手里换一个人……不管他做过什么,只要你拿这枚铜钱,本王饶他不死。」
林若了然,知道这才是他那一簪的答谢,秦王殿下的命比旁人贵重,一只手换一条命,也算公平买卖。
笑问道:「是不是草民拿着这铜钱来杀了殿下也没事?」
李世民看了他一眼,似笑非笑道:「若是本王没事,你自然也没事。若本王死了,谁又来给你兑现这铜板?」
这个人倒是不迂,林若笑笑,继续研究,一面道:「这钱有什么特别?殿下下次见到能认得出来?」
李世民神色变淡,带了几分漠然道:「本王攻下洛阳,灭了王世充之后,父皇赏了我两个筑钱作坊,却是旁人没有的恩宠。所以我留下工匠雕刻出来的第一枚母钱,做个纪念,想着父皇待我,终究是不同的……」
他笑笑,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道:「不过你说的对,再看见它我未必认得,所以你若要拿它来换人,最好亲自来。旁的人,本王是不认的。」
言下之意,却是有没有铜钱无关紧要,只要来的人是林若便可。
林若不置可否,将铜钱也收了,又道:「殿下既有筑钱作坊,想必这种母钱有不少,可否多给我几枚?」
「嗯?」
林若叹气:「我的卦总是不准,我想着是不是找的铜钱不对,也许换成那什么母钱,说不定就准了呢?」
竟在这会儿还想着他的卦,李世民一时无语,好气又好笑道:「本王倒觉得你的卦准的很呢!」
停了停又道:「你的卦准不准的且不说,那句『血光之灾』却是帮了本王的大忙,否则本王身边怕是要折损不少人手,这些人都是随本王从屍山血海里杀出来的,若是死在战场上也就罢了,若……」
他语声微顿,道:「这个人情,就用林博远来还如何?」
见林若不语,李世民淡淡一笑,道:「若他追随大哥,一路飞黄腾达,这句话只当我没说过,若他有一日,生死握与我手,我放他一条生路,如何?」
林若看着李世民,半晌才叹道:「殿下不觉得有些交浅言深了吗?」
李世民这一段话,几乎明白表示他有夺位的野心了,浑然忘了对面坐着的,明面上还是太子那边的人。
不过话说回来,正因为他是太子的人,反倒不怕说出来,这件事反正双方都心知肚明。
李世民嗤笑一声,道:「怎么?直到现在,阿若竟还想置身事外不成?」
林若耸耸肩,随口道:「我是小人物。」他是小人物,皇位更替这种事,轮不到他来操心。
李世民眼睛紧紧盯着他:「你是小人物,还是只想做小人物?」是无力插手,还是不想插手?
林若默然片刻,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道:「殿下是聪明人,草民便也不掖着藏着。」
「论公,殿下雄才大略、知人善用,太子殿下英明仁厚、沉稳谦和,两位日后无论谁继位为帝,都是有为之君,都是百姓之福。论私,哪位殿下与我,都唯有恩义,」林若道:「既然如此,我又不想飞黄腾达,为何要卷入这场没有道理可讲、没有正义可言的战争,和一些与我没有任何仇怨,甚至还是为民为国的好人好官们,杀的你死我活?」他求的只是明哲保身,从未想过要左右逢源,和这些人虚应故事,李世民胸怀大度,他反而可以直抒胸臆,省了日后没完没了的试探。
说话间,他直视李世民双目,李世民脾气不好,听完这些话想来又要发怒,不过等他冷静下来就好了。
他等着李世民翻脸,谁知李世民看了他许久,忽然噗嗤一声失笑起来,似自言自语,又似反问林若:「没有道理可讲、没有正义可言的战争?」
他回过神来,将杯中酒猛的一饮而尽,道:「前不久,有自称是为了我好的人对我说,说我不是嫡长,并非正统,不该因一己私利谋夺江山……这难道不是道理?这难道不算正义?」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双眼死死盯着林若,等着他开口,林若落败,无奈叹道:「这天下、这江山,谁不是因一己私利在争、在抢?起事时都喊替天行道、为民除害,成事后可见有将皇位让给别人来坐的?若轮正统才能继位……请恕我斗胆问问一句,当今天子、殿下的父亲大人,可算正统?」天下只有一个,皇位只有一个,想要就得抢,哪有那么多的道理可讲?若真都讲正统大义,如今怕还是禅让制,秦皇汉武周天子,哪个算正统?
李世民依旧盯着他不放,道:「那人说,就算我得了江山,这谋朝串位、弑兄杀弟之举也会遗患无穷,日后我的子孙也会争相效仿,以致骨肉相残、血流成河……」
林若反问:「你为何一定要弑兄杀弟?」
李世民看着他不说话,林若叹了一声,道:「若殿下成事,日后是骨肉相残还是清净度日,殿下的后人自己来选,若殿下不成事,日后皇室便是一派和气,又与殿下何干?」这天底下哪里有一派和气的皇室?皇室骨肉相残,不是从他李世民而起,更不可能因他李世民而灭。
李世民盯着林若看了好一阵,忽然大笑起来,猛的站起来举起酒壶,直接仰头倒进嘴里,就这样转身大步走了出去。
林若耸耸肩:李世民野心早起,岂是旁人几句话就可以消弭的?他不过是想求个心安理得罢了。
既然他想要心安理得,那他就给他个心安理得好了,反正歪理这种东西,他满肚子都是。
又微微皱眉,从怀里掏出簪子——这才是真正的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