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歌谢过一句,长笑一声,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而后扔下酒杯,举起酒壶,仰头。
透明的水线由壶嘴喷涌而出,一滴不漏的落入微张的双唇,眉目如画的少年仰着脸,那细密的长睫、精致的下巴、白嫩的脖颈,还有那握着酒壶的如玉手指,无不动人到了极致。
一壶酒一口气便喝完半壶,琴歌抬手:「剑。」
一柄连鞘宝剑落进他手心,琴歌看也不看,脚步有些踉跄的走入场心。
歌姬早已退下,深色青砖铺就的地面上,半身狂草的少年有些懒散的站在场中。如墨的长发披垂,衣袂翩然,长袖当风,少年已是微熏,一手执壶,一手握剑,时不时仰头喝上一口,虽尚未起舞,那无双的风姿已可入画。
秦逸低叹一声,低声吩咐道:「去外面将余生叫来。」
此刻,王猛已从侍卫手中取回了自己的巨剑,大笑一声,巨剑出鞘,琴歌转目看去,问道:「你先?我先?」
王猛不屑的嗤笑一声,道:「这有什么好争的?」
挥剑原地砍劈起来。
他力大无穷,剑法上也下过苦功,后来又在战场之上经历过千锤百炼,端的不俗。此刻长剑挥舞起来,立刻便有一股惨烈杀气弥漫开来,让人仿佛置身战场之上,胆气稍弱之人,更是觉得心惊肉跳。
他的剑法虽然不错,但却实在没什么美感,是以当一开始的震撼之后,绝大多数的人目光便又落回少年身上,想看看闻名天下的琴歌剑舞,究竟是何等模样,这一看,便是一惊。
少年仍未拔剑,还在一口半口的喝着美酒,但他的脚步,却踉踉跄跄的向王猛靠去,眼看便要进到王猛剑光之中。
「小子,」王猛狰狞一笑,道:「说了让你别靠近我,这么近,小心我收不住手。」
闻言,少年似乎清醒了些,果然停了下来,又似觉得自己站的还是有些近了,提脚欲退。便在此刻,一阵惊呼传来,王猛大笑道:「说了小心我收不住手了!」
惊呼声中,少年微微侧身,险而又险的让开削肩的一剑,王猛巨剑回扫,口中却惊呼:「小心!小心!」
众人刚落下的心再次悬了起来,呼喊尚未出口,只见少年身形一旋后依旧站在原地,那剑光却不知怎的越过了他,扫到了空处。
少年似乎对刚刚发生的事一无所觉,依旧闲闲的仰头饮酒,脚下却又踉踉跄跄的走了两步。
王猛再次回剑时,忽然发现少年站的位置实在太近了些,偏他的剑太长,那个位置,无论他从什么角度出手,都别扭无比,於是只得后退一步,又是一剑劈去!
但少年的身体灵活轻盈,拦腰而至的一剑,他一弯腰、一旋身便轻轻松松避了过去,容易的如同呼吸一般,连他正喝着的美酒,也没有一滴洒落。
而后少年再进一步。
王猛又退,出剑……
白衣单薄的少年剑未出鞘,全副心思都在手中的美酒之上,他脚步踉跄,仿佛下一刻就要跌倒在地……
身高八尺的巨汉手持巨剑,横扫直劈,剑剑气势如山、毫不容情……
孰强孰弱,原该是一目了然的事,可事实,却颠覆了所有人的认知。
仿佛连站都站不稳的少年,轻松自如的穿梭在壮汉的剑光之中,仿佛化作了一道无形的影子,明明真真切切的站在眼前,却无论如何都抓不住他、碰不到他。
王猛额角已经渗出冷汗,他和人交战无数,不是没有遇见过高手,可这少年,却超出了他的任何认知……看起来一直是他在主动进攻,可结果却是,他在退,再退,又退……然后他忽然发现自己已经退无可退,就在他背后,齐使的席位离他不过两步之遥。
幸好少年此刻忽然停了下来,王猛松了口气,正要说话,只听一声脆响,却是少年手中已经空掉的酒壶摔碎在了地上,少年轻笑一声:「你的剑,我已经看过了,现在看看我的?」
此言一出,王猛忽然觉得毛骨悚然,惯常在生死之间打磨的他想也不想一个懒驴打滚翻了出去,等他惊魂未定的站稳后,才发现自己胳膊上已经被划开了偌大一个伤口。可他根本就不知道少年究竟是何时拔的剑。
「你……」
「你的剑,我很中意,」少年道:「送给我如何?」
「放……」
王猛话未说完,喉中已是一凉,庞大的身躯软软倒地,一双铜铃般的大眼依旧瞪的鼓鼓的……第二次,他依旧没看清少年是如何出的剑。
少年将刚刚抹了王猛脖子的宝剑随手一扔,道:「……你既不愿,我自己来拿。」
死……死了?这是……死了?
王猛死了?在战场上一往无前,杀人无算的无敌先锋将王猛,就这么死了?
除了有数的几人,所有人都如同做梦一般。
原本是齐人咄咄逼人,先是逼楚臣在宴会上献艺,然后又以舞剑为名,要伤人甚至杀人……怎么才一眨眼的功夫,原该占尽上风的人,居然就这么死了?而且还死的这么……额,随便?
这是在逗我们玩吧?这丫的不是王猛吧?
而那十多个齐人,内心几乎是崩溃的——这个,和剧本完全不同啊!王猛死了,后面怎么办?
楚人都他妈的没长眼睛吗?这种剑法,居然被称为剑舞,居然被他们拿来和歌姬的歌舞相提并论……楚国现在还没灭亡,真他娘的是奇蹟!
「找死!」
大多数人还在震撼中尚未回神时,几个和王猛交好的齐人,早红了眼,此刻见琴歌扔了手中的宝剑,便一跃而起,向琴歌扑来。
却见琴歌脚一勾,刚被他扔在地上的宝剑便跳了起来,琴歌在剑柄上轻拍一记,长剑直接刺穿一人胸膛……琴歌这才握剑,拔剑,旋身,等他再度站稳时,身边四人纷纷倒地。
琴歌醉眼惺忪的望向齐人方向,滴着血水的长剑不稳的遥指齐使,笑道:「……打架?」
齐使整个人都僵硬了,坐在原地不敢动,亦不敢答话,冷汗涔涔而下:他记得清楚,王猛不过答错了一个字,立刻便没了性命……
他见过杀人,他见过杀很多很多的人,但他从来没见过,有人杀人可以杀的如此容易。尤其是他杀的那些人,本身就是杀人如麻的人。
好好的,怎么会出这种事,怎么会惹上这种人?
见他没有反应,少年无趣的转移了目标,剑尖在一众齐人面前指过一圈后,长剑又被他随手扔在地上……他踉踉跄跄的回到王猛身前,蹲下来,捧起王猛的巨剑。
然后,让人啼笑皆非的一幕出现了……他拿不动。
刚刚杀人如草芥的少年,艰难的双手捧着剑柄,想将巨剑挥起来,然而剑尖不过离地两寸,就又无力的摔了回去……
显然,这醉醺醺的少年看中了一柄剑,并为此杀了王猛强抢过来,然而这柄剑,他根本拿不动,用不了……
「去死吧!」随着一声低喝,又一个齐人捡起琴歌扔在地上的宝剑,向琴歌刺来。
惊呼声又起,这少年力气这般小,本事全在一柄剑上,如今他手里的剑重的他拿都拿不起来,还如何御敌?
想来那齐人也是如是想,才会在这个时候突袭。
只见琴歌笑笑,长剑一竖,身子一侧——那长剑有他肩膀高,足足两掌宽,这般一竖起来,倒像是立起了一方大盾,将他全身要害挡了个七七八八,那齐人目标忽然从眼前消失,一愣间,琴歌一脚揣在剑身上,宽大的剑身端端正正刺入那人的小腹,又在那人倒地之前,被他的新任主人拔了回去。
琴歌全然没管被他刺伤的人的死活,眯着眼辨认了一下方向,然后拖着他的战利品,走向自己的席位。易安秋韵看着他靠近,眼中都显出几分骇然——上次琴歌在质子府醉酒,秦钺走得太快,他们犹豫了一阵才追过去,等他们到的时候,琴歌已经彻底醉死过去,被秦钺抱在怀里。是以直到此时此刻,他们才第一次看见琴歌用剑,才知道,琴歌的剑,原来竟可怕至此。
「琴歌!」一声冷喝传来:「放下剑!」
琴歌抬头,便看见脸色难看的陈策带着人站在面前,陈策再度道:「放下剑!」
「是你?」琴歌笑道:「我记得你……不、不听话,再打一顿。」
陈策顿时头皮发麻,他上次就是让琴歌放下剑,才差点惹出泼天大祸……但这个时候岂容他示弱,正要说话,面前忽然多了一个人,余生拦在琴歌面前,道:「公子,你喝多了,我们该回家了。」
「余生……」琴歌认出面前的人,点头:「嗯……回家,回家……」
余生从他手上将巨剑接过,琴歌伸手去抢:「剑……我的……」
余生道:「我帮你拿。」
左手拖着巨剑,右手半扶半抱着琴歌:「我们回家。」
琴歌没有坚持,嗯了一声,歪在他身上。
「慢着!」
余生抬头,便看见秦钺目光不善的看着他,确切的说,是看着他搂在琴歌腰身的右手,余生一动不动:「陛下。」
秦钺漠然道:「酒宴才刚开始,琴歌身为楚国臣子,怎好提前退席?你先退下,寡人自会令人好好照看於他。」
站在场中的两人,那相依相偎的模样实在太过刺眼,那一声声的回家,更是刺耳、戮心……回家,回家,回什么家!寡人在的地方,才该是你的家!
余生正要说话,忽然腰侧被不轻不重的捏了下,便没吭气,低头扶着琴歌回席,少年醉醺醺的靠在他的肩上,隔着薄薄的衣料传来的热气熏的他有些脸红……
余生身子有些僵硬,忽然少年低低的却清晰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你回去,质子府周围有齐人潜伏,找出来,杀了!」
一瞬间,所有杂念尽去,余生微不可查的点点头,扶着琴歌坐回原位,迅速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