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3章(2 / 2)

卫奴兵绕道蒙古,深入中原,补给是一个大难题,他们准备充分,让守军措手不及,才能这么快打到京郊。

王阁老对议和持保留态度,姚文达、范维屏坚决反对,朝中如今还是主战派居多。

傅云英从干清宫出来,低头想着心事,忽然觉得脸上冰凉。

她抬起头,轻抚脸颊,微微的湿意。

天边搓绵扯絮,雪花纷纷扬扬洒下来,原来是落雪了。

内殿响起脚步声,吉祥从里面出来,手里捧了件大绒斗篷,「大人,外边落雪了,万岁爷让奴给大人送御寒的衣物。天寒地冻的,您可别冻着了。」

傅云英谢恩,吉祥抖开斗篷给她穿上。

「大人,卫奴真的要打过来了?爷这些天嘴上不说,饭量比以前少了,昨晚只睡了一个半时辰。」

傅云英望着漫天的飞雪,道:「多劝着皇上。」

吉祥会意,叹口气,答应一声。

她走出不远,被几个内官拦了下来。

凤辇候在不远处。

孔皇后生产后调养得很好,已经能下地走动了,不过还是不敢吹风,坐在轿辇里,层层帘幕低垂。

看到傅云英走过来,她命女官停下轿辇。

傅云英站在宫墙底下,皇后凤辇在前,内官不敢给她打伞,收起伞退后几步,跪在地上。

她是不用跪的,在雪地里站了一会儿,纱帽上落满雪花,冲冲不见轿辇离去,皱了皱眉。

内官小声告诉她,皇长子养在干清宫的东配殿,皇后每天会过来探望皇长子,陪伴皇上。

傅云英低着头,眼帘抬起,环视一圈,凤辇一直不走,她就没法从长廊出去。

但她又不能催促皇后。

她想了想,干脆转身往回走。

内官们目瞪口呆,没有拦。刚才拦着傅大人是怕他冲撞皇后,现在傅大人掉头回干清宫,就不干他们的事了。

傅云英回到干清宫时,朱和昶刚好从里面走出来。

看到她满头、满肩的雪,眉头轻皱。

她拂去肩头雪花,拱手,「皇上,刚才忘了一件事,此次臣在荆襄招抚流民,苗八斤主动来投,他武艺奇高,擅兵法,倒是个人才。」

朱和昶笑了笑,「他可愿迎敌?」

「他主动请缨,愿为皇上守卫京师。」

朱和昶斟酌着道:「如今正是用人之际,派他去守广渠门。」

君臣二人边走边说,这次自然没人敢拦傅云英了,皇后轿辇也退到宫墙下。

出了长廊,她立刻告退。

朱和昶站在廊下,负手而立,目送她背影在风雪弥漫的雪地中慢慢走远。

扭头问吉祥,「刚才傅侍郎为什么回来?」

吉祥低着头答:「许是傅大人怕冲撞娘娘。」

朱和昶不语。

……

卫奴随时可能打过来,朝中大臣人心浮动,六部官员根本没法静心处理公务。

傅云英获推升为巡抚,按惯例加侍郎衔,就不用去大理寺应卯了,而是改去千步廊。

工部主事常过来找她说话,告诉她佛朗机大炮不是目前最厉害的,远在西方,还有比佛朗机大炮威力更大的武器。

随着海禁解除,朝中大臣对西方的了解越来越多,一次次被西方稀奇古怪而又非常实用的的发明惊得瞠目结舌。

工部主事感叹道:「第一批出海的人已经回来了,我看过他们翻译的图书……说实话,我们当真是一群井底之蛙。」

傅云英问他红夷大炮的事。

工部主事道:「城头几座大炮刚刚改进过,射程更远,也不容易炸膛,装填比以前更简单,保证管用!卫奴来多少,炸多少!」

正说得兴奋,内官过来传召傅云英。

她进宫见朱和昶。

朱和昶支开宫人,道:「有件事托你去办,老爹要去鹤台山找张道长,你代朕送他出城。」

傅云英皱眉,这时候去鹤台山?老楚王这是什么毛病?

她找到道士打扮的老楚王,「京师很安全,为什么要去鹤台山?」

老楚王甩了甩拂尘,道:「天机不可泄露,总之我是去办正事。」

见他不肯说,傅云英没有多问,送他出城。

朱和昶同意他出城,必然是有缘故的。

一路官兵护送,车马逶迤到了外城。

城中戒严,气氛压抑肃穆,除了巡守的士兵,再看不到其他人在外面逗留。

到了城门处,傅云英发现傅云章在路口徘徊,催马疾走几步,「二哥,你怎么在这里?」

傅云章迎上前,道:「刚才内官过来传话,皇上命我在这里等候。」

傅云英心口猛地一跳,翻身下马,走到老楚王乘坐的马车前,不顾士兵阻拦,掀开车帘。

车厢里的老楚王并不惊慌,笑眯眯看着她,朝她招手,道:「好了,你也坐进来吧。」

傅云英双眉紧皱。

老楚王朝她做了个嘘声的手势,挥手让周围士兵退下,示意傅云英上车。

她弯腰坐进车厢,放下车帘。

老楚王朝她笑笑,抱起车厢角落里一团叠得整整齐齐的被子,拨开一角给她看。

傅云英瞪大眼睛。

被子叠成襁褓形状,里头分明包着一个白白胖胖、正闭目安睡的婴儿!

「这是……」她脸色骤变,「是皇长子?!」

皇长子虽然是嫡长子,但年纪还小,还没有正式册封为太子。

老楚王小心翼翼抱着襁褓,点点头。

傅云英眼皮直跳,「你把皇长子偷偷带出来了?!」

老楚王摇摇头,「不是偷偷带出来,是光明正大带出来。」

傅云英双眼微眯。

老楚王摊手,「真的是宝儿让我带他出来的,不是我偷的!卫奴兵马上就要打到京城了,宝儿让我带着孙子去南京。」

「去南京?」

「对,南京也有六部,如果京城这边有什么变故,就以南京为都城。」

傅云英揉揉眉心,「皇上怕他出事?」

老楚王点头,「这也是为了以防万一,鸡蛋不能全放在一个篮子里。一旦卫奴攻破京师,各地藩王肯定会蠢蠢欲动,尤其是之前差点被挑中的潭王,他们肯定盼着宝儿出事,所以必须留点后手,你随我一起去南京。如果京城这边出事,你可以联合霍明锦扶持我孙子登基,我孙子是嫡长子,名正言顺,那些藩王师出无名,闹腾不起来。」

傅云英看着酣睡的小皇子,久久不说话。

这些天朱和昶每次召见她的时候神色平静淡然,时不时还说几句玩笑话,她以为他不怕卫奴,没想到他竟然连城破殉国这种事都想过了!

还把唯一的小皇子送出来,让她带着小皇子和老楚王去南京……

她掀开车帘。

「等等!」

老楚王扣住她的手。

「你之前已经把你的家人送到南边去,傅云章就在外面,你没有后顾之忧了。京城这里有各路勤王大军守卫,不会出什么事。宝儿信任你,才会把我和皇子交托给你,我和孙子都指望着你呢。」

傅云英叹口气。

朱和昶这么做,分明是想把她也送走。

老楚王凤眼斜挑,望着她的眼睛,「英姐,宝儿这么考虑,也是为大局着想。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嘛!你又不会打仗,留下来也没用。不如护送我孙子南下。」

傅云英没说话。

马车徐徐往南行。

……

干清宫。

雪后初霁,殿外厚厚的积雪反射日光,光影笼在槛窗上,将大殿映得一片透亮。

朱和昶低头翻看奏折。

这时候大臣也没心思弹劾这个弹劾那个了,他看的是之前积压的来不及批阅的奏折。昨晚接到战报,卫奴几路大军汇合,朝京城直扑过来,明天应该就能杀到城下。

朝臣们忧心忡忡,宫里的内官、宫人们也吓得不轻,他偶尔去后殿园子走走,好几次听到宫人躲在假山里哭泣。

他也害怕,卫奴可以说是所向披靡,如果他们真的打进北京城,他虽然是皇帝,也无计可施。

怕也没有用,为今之计,必须死守。

身为皇帝,他必须稳得住。

他喝口茶,目光落在被雪光照得发亮的槛窗上。

吉祥低着头走过来,手里捧了一只红漆盘。

「万岁爷,归鹤道长留了封信。」

「唔?」

朱和昶拿起漆盘里的信,拆开细看。

片刻后,他皱起眉。

……

城门外,马车走出一段距离,车轮轧过雪地吱嘎响。

老楚王把小皇子往傅云英怀里一塞,「这是我孙子,你可得把他看好了。」

傅云英低头看着小皇子。

车厢微微晃动。

她摇摇头,抱起小皇子送回老楚王怀中。

「我得回去。」

老楚王皱眉,板起脸厉声道:「你得分清轻重!不要意气用事。我是宝儿的爹,我都走了,你留下来做什么?」

傅云英唇角微翘,笑了笑,掀开车帘,望着远处高耸的城墙。

满地积雪,天空湛蓝,斑驳的城墙巍然耸立,冰冷肃杀。

很快,这里将迎来数场大战。

这一战会死很多人,血肉横飞,屍横遍野。

她仰望着城头上飘飞的旗帜,一字字道:「君以国士待我,我必国士报之。王爷,我不会走的。」

她语气平静,表情也平静。

可正是这平静,让老楚王神色微变,心头震动。

傅云英挑开车帘,命护卫停车,跳了下去。

她低头抚平官袍上的皱褶,一步一步往回走。

高挑窍瘦的身影,重新踏入危机四伏的紫禁城。

老楚王眯起眼睛,神色微妙,望着她走远。

宝儿,是爹错了,你这臭小子真是傻人有傻福,确实找了个真朋友。

……

看到傅云英下了马车,傅云章也拨转马头回转。

「怎么回事?」

傅云英摇摇头,「没事。」

回到皇城,傅云英径直进宫。

朱和昶用膳后,和几位阁老议事。

大家都知道卫奴要打过来了,急也没用,但还是忍不住要急。

各路勤王总兵奉诏入宫,表示会死守京城,绝不会后退一步!

朱和昶勉励众人一番,颁下赏赐。

最后他亲自给几位总兵披上厚氅,送他们出干清宫。

总兵们受宠若惊,哽咽着道,一定会誓死护卫京师。

朱和昶身穿玄色盘领窄袖常服,站在台阶上,让吉祥代自己送他们出宫。

雪已经停了,但外面还是冷。

他在外面站了很久,双颊冰凉,抬眼环顾一圈,广场威严肃穆,积雪覆盖下的宫墙殿宇依然森严雄壮。

正要转身回内殿,眼角余光扫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愣了一下。

台阶下,穿红色圆领官袍的青年穿过广场,朝大殿走过来。

积雪有尺厚,两旁宝殿矗立,空阔的广场一片雪白。

白茫茫中,那个身影尤其显眼,赤红衣,乌纱帽,肤色白皙,双眸清亮。

朱和昶回过神,快步往前走。

台阶下,傅云英拾级而上。

朱和昶越走越快,身后跟随的内官们忙拔步跟上,小心翼翼跟在两边,「万岁爷,当心路滑。」

他充耳不闻。

傅云英刚踏上最后一层台阶,就被抱住了。

高大的青年皇帝鼻尖微酸,搂着她紧紧抱了两下,才放开,「你怎么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