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还年轻,不是王阁老的对手。
说了几句闲话,傅云英道:「皇上,长乐侯打骂大理寺少卿齐仁,缘由臣已经查清楚了。那日长乐侯独子在长街纵马,连伤十数人,齐少卿刚好路过,拦下长乐侯独子。哪知孔公子年轻气盛,竟叫人当街宰了齐少卿的驴,还殴打兵马司的人。齐少卿那人呢,不大变通,见孔公子藐视律法,按律,命人鞭打他以示惩戒。」
说到这里,她停顿了一下,才接着道,「其实齐少卿本不该当街责打孔公子,不过当时是日中最热闹的时候,坊市的老百姓就在一旁围观,苦主有数十人,齐少卿不好偏袒孔公子。」
朱和昶皱了皱眉,「齐少卿打得好,他受委屈了,听说他伤得不轻?」
傅云英垂目,「倒也没有重伤,不过听齐家人说他昨晚呕血,像是伤到肺腑了。」
朱和昶沉吟片刻,「得好好安抚他,云哥,你代朕去瞧瞧他。我听说你们之前不大和睦,正好借此机会叫他承你的情。」
傅云英应下。
齐仁看她不顺眼,虽然不至於为难她,但有个不喜欢自己的上司,还是麻烦。她从长乐侯手中救下齐仁,齐仁以后如果还对她冷言冷语,落一个忘恩负义的駡名,大理寺的人肯定会彻底倒向她,到那时,齐仁的针对就不足为虑了。
当然,齐仁最好因为此事和她化干戈为玉帛,那样皆大欢喜。
出了文华殿,经过广场的时候,远远看到罗盖如云,宫人们簇拥着轿辇过来,排场不小。
内官告诉傅云英,那是皇后。
她退后几步,低头看着自己脚上的皂靴。
等轿辇过去,她抬脚离开。
在她身后,孔皇后让人停了轿辇,问宫女:「刚才路边那个眉眼清秀、穿绿袍的是什么人?」
宫女答:「娘娘,那位就是傅云傅大人,皇上每隔三天召见他讲解经书。」
孔皇后眉心跳了几下,心里有种古怪的感觉。
听内官绘声绘色讲傅云怎么把哥哥扭送进宫,她还以为对方必定生得英武,没想到却是个灵秀清瘦的书生,光看他的气度,温文脱俗,雪地中宽大的衣袂翻飞,实在不像一个脾气火爆的人。
……
傅云英先回大理寺。
众人看到她,少不了一通夸,各种吹嘘不要钱似的往她头上砸。
经过长乐侯大闹大理寺的事,大家好像变得空前团结起来,之前闹别扭的几个评事握手言和,左右寺前嫌尽释,几百年难得露一回面的大理卿也破天荒现身,当着所有人的面笑眯眯夸傅云英有胆量,然后又消失了。
消失之前,还把几桩积压的案子划拉到傅云英名下,拍拍她的肩膀,「能者多劳,年轻人就该如此!」
傅云英嘴角抽搐。
她说自己要去探望齐仁,其他人和齐仁交情一般,托她代为传达关心之意,出份子凑钱,买了一匹马,让她牵去齐家。
「他的驴被孔家人宰了,给他换匹马。」
马送到齐家,齐家人却发愁。
他们家没有喂马的人。
所以说一般人家出行都是雇车,或者骑驴,买马还得专门有伺候马的马僮,连人带马,养不起啊!
傅云英齐仁的小厮道:「牵去后院系着罢,后头还有呢。」
齐家老太太听不懂后半句的意思,但看她生得唇红齿白、俊秀挺拔,又年轻,心里喜欢,立刻让小厮照办。
齐仁躺在卧房养伤,他膝下一双儿女年纪还小,却很懂规矩,坚持在床前侍奉汤药。
齐老太太怕两个孩子在场他们不好说话,让丫头把孙子孙女叫走了。
傅云英问候齐仁。
他脸色苍白,硬撑着坐起来,道:「劳你走一趟,我只是些皮外伤,明天就能回去。」
「大人伤及肺腑,还是听郎中的,多养几天,年底的事忙得差不多了。」
傅云英细看齐仁的脸色,慢慢道。
刚说了几句话,外边内官叩门,朱和昶派太监传旨,勉励齐仁,赐他金银财宝若干,还替皇后大侄子赔一头驴给他。
傅云英含笑道:「养马的人有了。」
朱和昶大方,每次赏赐大臣都是真金白银,挑实用的送,绝不含糊。齐家发了笔财。
齐家人诚惶诚恐,齐仁要起来跪谢圣恩。
太监忙拦了,笑着道:「万岁爷听傅大人说齐少卿受伤了,特地嘱咐过,您安心养伤罢,别起来了。」
说完,请太医进来为齐仁看伤。
太医开了药方子,太监在一旁抄了一份,掖进袖子里,道:「回头万岁爷肯定要问起的,少卿可是国之栋梁,万勿好生保养。」
接着,内官们陆陆续续将赏赐抬进齐家,其中一大抬盒是各样珍贵药材。
太医仔细辨认过,教齐家人怎么熬药,怎么给齐仁调养。
怕齐家人记不住,傅云英找来纸笔,把太医说的话一字一句记下来。
被新君如此关怀,齐仁眼眶发热。
以前先帝在位时,他曾因看不惯孙贵妃的娘家人抢夺地方官妻女,仗义执言,被孙家人堵在家门口打了一顿,半个月下不了床,先帝问都没问一声。之后他一直被排挤,还好那时时局太乱了,才险险保住少卿之位。
鞭打孔公子后,他心中也有点后悔,为什么要多管闲事?
可他就是这么个脾气,没法改。
如今打了皇后的娘家侄子,皇上不仅没怪罪,还如此体贴厚爱……
这是万民之福啊!
傅云英坐在光线明亮的窗前低头写字,眼角余光看到齐仁飞快地抆一下眼角,心中暗笑。
她将写好的方子给齐家管家收着,告辞要走。
齐仁叫住她,「傅寺丞留步。」
她转身,面露疑问。
齐仁咬咬牙,道:「上次你患病,由我接替你负责官员叙复事宜,是大理卿的决定,我并非故意抢走你的功劳。」
不等傅云英说什么,他挺直腰板,一脸骄矜之色,接着说,「纵观大理寺,除了赵弼,也只有我能在没有一点准备的情况下接替你,还把差事办得妥妥当当,我是最合适的人选。」
傅云英点点头,道:「确实如此。」
语气真诚。
齐仁白她一眼,他都主动解释了,傅云这会儿不应该恍然大悟然后和自己握手言和吗?怎么反应这么平静!
他继续道:「我看过你的记录……你做得很好,那些卷宗你全都分门别类标记清楚,而且不止做了一套目录……所以你回来那天,我让你帮我找卷宗,我以为那些目录肯定是你的门客帮你弄好的,想试试你的本事,没想到你马上就把卷宗找过来了,说真的,我很佩服你。」
齐仁说佩服两个字的时候,脸色实在复杂,好像是别人逼他这么说似的。
至於长乐侯的事,用不着提,傅云不仅救他,还在皇上面前为他说话,帮他把打孔公子的事和长乐侯的事一并解决了,他欠傅云一份人情。
傅云英淡笑,「少卿嫉恶如仇,不畏权贵,下官亦钦佩不已。」
齐仁和她对视片刻,突然忸怩起来,脸上表情僵硬,挥手赶她出去,「走吧走吧,别再来打扰我养伤。」
傅云英宽慰他几句,起身告辞。
齐老太太在外边听见,气得直跺脚,儿子和同僚关系不好,一年到头也只有过年那几天才有人上门拜望。这次儿子受伤,听说就是傅云救的他,不仅救了他,还带着东西上门慰问,这可是太阳打西边出来,头一回啊!
傅云又生得标致,齐老太太一见了就觉得稀罕,还想留人在家吃饭呢,结果儿子就发脾气把人赶走了!
齐老太太深恨儿子脾气臭,出面挽留傅云英。
她再三推辞,道:「衙署里还有差事,下次再来叨扰。」
齐老太太忙叫下人把孙子孙女带出来,祖孙几人一直将她送到门口,看她骑上马走远了,方转身回去。
……
傅云英仍旧回大理寺。
大理卿分给她一堆枣手的差事,她得先理出个头绪来。
低头想着事,马突然喷了个响鼻,停住不走了。
傅云英抬起头。
年底内城有几次市集,各地货物从运河汇集京师,老百姓们携家带口出游,坊市间分外热闹。
她翻身下马,去坊市逛了会儿,买了些小玩意。
回到大理寺,众人问了几句齐仁的伤情,知道他无事,继续忙活。
今年参加秋审,她发现刑部和大理寺覆核案件只看各地上报的文书,而且需要在短短数天内覆核完所有判处斩和斩监候案件,实在仓促。
当时有几桩可疑的驳回重审,另有几桩判了再押监侯办,她让石正把当时记录的文书找出来再看看,确认没有出错。
石正找来文书,站在一边帮她磨墨。
她铺纸将地方上报的材料中可疑的部分抄下来。
再搁笔的时候,窗外天色已经昏暗。
她站起身,不知是不是坐久了脚麻,踉跄了一下。
石正忙过来扶,她摇摇手,觉得脑袋有些发晕。
端起早已冷掉的残茶喝几口,方觉清醒了点。
这天傅云章没有等她,刑部的人告诉她说傅云章有事,提前离开了。
她皱皱眉,上了马车。
回到家中,问管家,管家说傅云章还没回来。
二哥是不是找到傅容了?
傅云英回房梳洗,累了一天,没什么胃口,躺下就睡着了。
袁三他们专心温书,知道她疲惫,没有过来打搅她。
这一觉不知睡了多久。
梦里也在落雪,狂风呼啸,吹得她全身冰凉,她抱紧双臂,心想一定是喝了冷茶的缘故,才会做这样的梦。
想醒来,可怎么也醒不了,身体是僵硬而沉重的,仿佛灵魂出窍,能看到自己的身体躺在温暖的衾被中,而灵魂却在冰天雪地里瑟瑟发抖。
脸上忽然觉得湿哒哒的,还有点烫,她觉得挺舒服的,忍不住凑过去。
灵魂终於归位,双手双脚恢复知觉。
她睁开眼睛,对上一双幽深的眸子,灼灼地盯着她看,像是要把她吞噬进去。
「明锦哥,我好冷。」
她还记得梦里的感觉,下意识道。
霍明锦单手按在她脖子上,闻言,眼底暗色翻腾,立刻将她按进自己怀里,紧紧抱住。
她抱着他的腰,靠了一会儿,慢慢暖和过来。
霍明锦松开她,垂眸细看她的脸色。
她揉揉自己的脸,「刚才做了个梦。」
霍明锦嘴角一扯,勉强笑了一下,「没吃饭就睡了?」
她点点头,「不饿。」
霍明锦扬声叫侍女送宵夜进来,「我也没吃,陪我吃一点。」
傅云英嗯一声,起身披衣,侍女端着大捧盒进来,碗碟在次间月牙桌上排开。
霍明锦盛了碗鱼汤给傅云英。
她实在是困,喝汤的时候就开始打瞌睡,差点打翻汤碗。
霍明锦没有笑话她,拿了碗要喂她吃。
她忙摇头,「不了,我吃不下了。」
霍明锦没有坚持,「累了就早点睡。」
她坐着不动,右手托腮,道:「你还没吃完呢,我陪你坐一会儿。」
他忙,她也忙,每天只有晚上能见面。
霍明锦放下碗筷不吃了,催她回去接着睡。
今天他真是古怪。
等明天起来问他……她打了个哈欠,回房睡下。
霍明锦坐在床边,看她侧身入睡,呼吸渐渐变得平稳,眼里泛起阴沉沉的冷光。
他放下床帐,吹灭灯火,走出房间。
乔嘉在门外等着,道:「太医说和上次的症状一样。」
傅云英下午回来后昏睡,怎么叫都叫不醒。乔嘉大惊,忙派人去请太医,自己去城外军营禀报二爷。
刚才太医给熏了药,傅云英才醒过来。
霍明锦望着浓稠夜色中潺潺水声传来的方向,问:「今天她去过哪里?」
「公子进宫,回大理寺,中途去了一趟齐家,还逛了会儿集市。」
霍明锦声音暗哑:「告诉阮君泽和赵弼,他们查得太慢了,把所有人手找回来,我亲自处理。」
乔嘉暗暗诧异。
重新君即位后,二爷就不插手镇府司的事了。
不过事关傅云英,二爷难免心焦。
他拱手应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