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1 / 2)

☆、怀疑

周天禄逃过一劫, 周家人很感激傅云英的提点, 下帖子请她前去周家赏花。

周家有座荷花池, 那莲种据说是千年古莲子发出来的,是京师一绝, 翰林院的人每年盛夏都会去周家赏花赋诗, 其中有几首诗流传很广,南北直隶的人都听说过。

「其实都是骗人的噱头,那一池莲花不过是借了万寿寺的莲种罢了, 也没有多好看。」

赏花宴那天,周天禄亲自出来迎前来赴宴的傅云英和傅云章, 路过荷花池的时候,指一指满池随风轻摇的菡萏, 笑着道。

傅云英漫不经心往池子里扫了几眼, 周家的荷花确实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不过岸边的假山堆叠非常独特,从远处看,刚好和粉白荷花交相辉映,穿插错落, 疏浓点缀, 很有山水画的意境。

宴席就摆在临着荷花池的水榭里, 四面槅扇全部取下,荷花荷叶长势泼辣,花朵都挤进水榭里了,坐在最外边的人抬手就能摘几朵荷花。坐在水榭中吃酒, 眼中看到的是接天莲叶无穷碧,闻着风中送来的荷花淡淡的清香,赏心悦目,心旷神怡,就是吃粗茶淡饭也显得高雅,更别提周家的菜肴既精美又合了时节,都是应景之物,在座的人吃了几杯酒,诗兴大发,纷纷联诗,水榭中气氛活跃。

他们来得晚,前厅已经坐满了人,高朋满座,济济一堂,十分热闹。

傅云章刚露面,就被同年拉过去,说他来冲了,要罚他作诗。

他笑了笑,没有推辞,先吃了杯茶,片刻功夫,已经酝酿了一半,却不肯立刻吟出,余光看到傅云英趁众人注意力在他身上时悄悄挑了个角落坐下,才一句一句念出。

众人一边听,一边命赞。

不远处,傅云英暗暗松口气,还好有二哥在前头顶着,不然这会儿被拉着不放的就是她了。

她坐下后,旁边的人过来同她攀谈,免不了要吃几杯酒,她客气了几句,摇摇头,示意自己不善饮,让旁边梳高髻、执琉璃鹤首壶、做古时仕女打扮的丫鬟给她换上清茶。

同桌的人对望一眼,知道这位大理寺司直不喜欢嬉皮笑脸,硬逼着他吃酒他真敢当面落你的面子,没有强求。

这可是霍指挥使的人,又是从东宫出来的。

听说他在大理寺埋头整理案卷期间,不声不响将去年积压的数十个有疑点的案件全部打回刑部,惊动整个三司。

刑部尚书和大理寺卿哪管谁对谁错,事情出来,先维护各自的下属再说,为此吵得面红脖子粗,差点在左顺门前打起来。后来还是阁老发话,命刑部和大理寺会同核查案件,两边人看吵来吵去最后苦差事还是落到自己头上,只能和解。

经此一事,傅云这个名字算是出了回风头。

尤其是刑部的人恨他恨得牙痒痒,想给他一个教训。可傅云作为司直,初步审核卷宗时非常仔细,他打回刑部的案子确实是证据不足或者证词中有前后矛盾的地方,不予通过的理由很充分。

刑部的人理亏,只能自认倒楣,碰到这么一个较真的主,这主背后还有人撑腰,除了认栽以外,别无他法。

傅云英察觉到其他人对自己的态度,不得罪,也不特意交好,客客气气,生怕被她惦记上,有点敬而远之的感觉。

她很满意这种现状,保持距离就够了,用不着亲亲热热,反正大家都是面子情。表面上一个个称兄道弟比谁都亲,真出事的时候,不落井下石就是很厚道了。

傅云章那几桌时不时传出一阵哄笑声。

这种宴席,翰林院出来的那几位一向都是焦点,他们吟诗作赋,卖弄才学,彼此唱和,其他人甭管听不听得懂,跟着点头吹捧就行了,谁让这帮人是前途无量的天之骄子呢!

傅云英不苟言笑,没人硬拉着她附庸风雅,她吃了几筷子的荷香烧猪头肉,觉得周家的菜还挺好吃的。

不觉多夹了几块,旁边香风细细,一道温柔和婉的声线响起,「这道菜配着卷饼吃更有风味。」

她一怔,抬头看一眼,一名穿桃红色刺绣双鱼戏水纹褙子的美貌女子站在他身侧,里头交领袄,底下系马面裙,鬓边珠翠簪环,眉如远山,鼻腻琼脂,五官算不得多好看,但嫋娜柔媚,弱不胜衣,微微一个笑容,似春雨中微微打颤的娇艳花朵,我见犹怜。

显然,这是个欢场女子。

傅云英皱了皱眉。

女子微微抬起手,一双手如柔荑般细嫩娇柔。雪白窍巧的指尖托起一张蝉翼般的薄饼,依次加上青绿色的细葱、淡褐色的酱,再夹几块肥瘦相间的猪头肉,卷好,呈到傅云英手边。

她没接,望一眼左右,发现同桌的人都眼巴巴望着她身边的女子,一脸痴状,有几个平时和她打过交道的人朝她挤挤眼睛,神色暧昧。

周家的宴会竟然还请了歌伎。

傅云英知道在外应酬早晚会碰到这种场景,但心里还是不大舒服。

她不接递到面前的碟子,那女子倒也不尴尬,嫣然一笑,道:「奴家不知大人的口味,莽撞了,大人勿怪。」

几句话说出来,在座的各位骨头都酥了。

有人怜香惜玉,忍不住嘲弄傅云英,「傅司直年轻,哪里见过这个。」

暗指傅云英没见识过风月,不解风情。

大家都笑了。

他们笑他们的,傅云英不予理会,等他们笑完了,朝刚才说话的那个人道:「吴大人这么说,那就是经验丰富了,想必吴大人一定常在此间行走,我自愧弗如。」

她这哪里是羞愧,分明是讽刺吴大人。

吴大人脸色一僵。

那歌伎名叫苏玉,是京师最近艳名最炽的歌伎,不知多少朝廷大员都是她的入幕之宾。她今天来周家为席上各位大人助兴,周天禄特意交代过她务必小心伺候好傅司直,她这才主动献殷勤,不然她哪里会理会一个品级才七品的毛头小子!见这位年轻俊秀的司直竟不搭自己的茬,如此大煞风景,面上笑意盈盈,其实心里早恼了,找了个借口,抬脚走开,和旁边几个翰林说笑起来。她虽不认字,但翰林们也不在乎这个,光看她笑,就忘乎所以了,哪还管学问上的事。

耳边传来几声窃笑,在座的男人们低声讨论苏玉。有的人曾和她一度春宵,告诉旁边的人,「此女妙不可言,摸上去,没有哪一处不是滑溜溜的。」

周围的人心领神会,笑得猥琐。

「那把小腰掐起来,啧啧……」

傅云英没什么胃口了,找了个借口,起身离席。

那边傅云章遥遥看她一眼,叹了口气,也站了起来,含笑和旁边的人说了几句什么,追了上去。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水榭,沿着九曲石桥登上岸。

傅云章随手摘了一朵探进石桥栏杆里头的荷花,递给傅云英,想起荷梗上有凸起的小刺,有点扎手,又收了回去,把梗撇折了,只剩下花苞给她,轻声说:「京中官员私宴,时兴请教坊歌伎前来助兴,那些女子是记录在档的贱籍,终身不能离开京城一步。」

傅云英接过荷花,捧在掌心里。

她听说过,教坊里的女子有很多是良家出身,因为父兄获罪受连累或是被父母兄弟卖进教坊,练习吹拉弹唱,双陆棋子,专门应酬达官贵人和各地官员。她们和民间那些沦落风尘的女妓不一样,女妓还可以赎身从良,教坊的女子一旦入了贱籍,终身都不能离开教坊。除非哪天走大运获得哪位权贵的赦免。

曾有一位世家公子很喜欢一位教坊女子,想求娶为妾,最终因为那女子是贱籍,没能如愿。

魏家女眷……差一点就落到这个下场,所以阮氏宁愿带着媳妇孙女们和自己一起自尽,也不想眼睁睁看着她们被官兵带走。

傅云英喉头哽住了,闭一闭眼睛,强忍心中苦涩。

一双手在她发顶轻轻拍了几下,掌心干燥。

傅云章慢慢道:「周天禄那人向来离经叛道,没想到他今天直接把那些人带进来了,我们坐一会儿就回去。」

傅云英收敛思绪,伏在栏杆前,手一松,看那朵荷花慢慢坠落在水面上,荡开层层涟漪。

她抬起头,脸上表情平静,「没事,二哥,用不着迁就我。我只是头一次碰到,有点不适应,你还席罢。」

那帮翰林还在等着他呢。

傅云章垂眸看着她,手指拍拍她的脸颊,唇边浮起一抹轻笑,「我也不喜欢这个,也不是全为你。在这里等着。」

他转身去水榭和众人辞行。

傅云英坐在岸边石栏杆上,倚着栏杆发怔。

身后忽然响起一阵脚步声,周天禄从甬道另一边走过来,看到她独自坐在岸边,快步跑到她跟前:「你怎么一个人坐在这儿?」

傅云英抬眼看他,很想对他翻白眼。

周天禄一扫袖子,趴到栏杆上,和她面对面,盯着她上下打量几眼,促狭道:「该不会是吓出来的吧?我说……你是不是和我一样?」

他意有所指。

傅云英这回没忍住,白他一眼,站了起来,理理衣襟袖子。

不必问,苏玉一定是周天禄刻意安排来试探她的。

见她生气了,周天禄忙给她作揖,「好了好了,我就是说笑而已。您洁身自好,前程似锦,将来必有一番作为,我这种一事无成的纨絝哪敢和您比啊……」说了一大车的恭维话,话锋一转,「我是特意过来找你的,我祖父想见你。」

兵部尚书想见自己?

看周天禄不像是开玩笑,傅云英思索了片刻,「周尚书为什么想见我?」

「你别怕。」周天禄啪嗒一声打开一把洒金川扇,慢慢摇着,笑嘻嘻道,「我知道我祖父想做什么,他想求你帮个忙。」

傅云英一笑,「周尚书贵为兵部尚书,我只是一个小小的司直。」

「你别不信,这事啊,也只能求你。」周天禄朝傅云英靠近了一点,小声说,「是为了我小叔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