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人的骄傲就如同流光溢彩的琉璃一样,光芒万丈,同时极为脆弱。稍有不慎就可能四分五裂,化为齑粉,被风一吹,烟消云散,什么都不剩下。
傅云英怔怔出神。
沉默中,傅云启忽然蹦到两人中间,手指着袁三,「我看明明是你看上我们家的肉汤了!」
袁三咽了口口水,舌头舔舔嘴唇,「我都认云哥当老大了,老大家的肉汤也是我的肉汤,老大吃肉我喝汤,天经地义!」
傅云英回过神,瞥一眼袁三,突然觉得自己刚才的顾虑可能完全没必要。
袁三可能只是想蹭饭吃才厚着脸皮给她当喽罗。
…………
几人落后几步,赶到藏经阁的时候,众人正在管干、正办、副办和陈葵的带领下一摞摞往外搬书,忙得热火朝天。
拍书、纸张摩抆的声音此起彼伏。
因为一堂专职一事,每一堂又细分为小组,小组底下还往下细分,每个人都知道自己的差事是什么,人虽多,事情繁杂,但大家各司其职,忙中不乱。
广场上人声鼎沸,学生们一面抱着书来回奔忙於方桌春凳间,一面大声读书书目所属的分类,由专门负责登记的学生一项项书写在一面木牌上,一切按照先前的安排进行,不慌不忙,有条不紊。
傅云英和袁三属於甲堂,被杜嘉贞指派去藏经阁第二层整理经籍。傅云启是乙堂学生,还没来得及抗议就被几个熟人拉去搭木架子晾书。
藏经楼四周柏木森森,浓荫蔽日,因着地势的原因,虽是大白天,第二层却光线暗沉,黑魆魆的。
踏上吱嘎作响的楼梯,登上二楼,还没来得及适应眼前的黯淡,傅云英听到书架后几个丁部附课生小声埋怨:「凭什么我们就得负责集部?这些书科举考试用不着,从来没人看的。」
「对,就因为我们是附课生,什么都排在最末尾,他们就不把我们当回事,欺负我们。」
…………
袁三跟在傅云英身后,也听到几个学子的嘀咕了,冷哼一声,「经部的藏书比集部多,我倒愿意和丁部的换一换。」
附课生们说话的声音陡然停了下来,不一会儿,几个面红耳赤的学子从书架后钻了出来,低着头从他们身边飞快跑过去。
「经、史、子、集,并没有高低贵贱之分。甲、乙、丙、丁,也不一定有高下的区别。这一次甲堂负责甲部,乙堂负责乙部,丙堂负责丙部,丁堂负责丁部,不过是为了顺口,这样四堂的学生容易分得清,不会导致忙中出错。」
傅云英侧过身让出地方,方便附课生下楼,「东南西北,前后左右,甲乙丙丁,都是代称而已。」
附课生们怔了一怔,抬头看她。
傅云英已经领着袁三往堆放经部书籍的角落走去。
「他是谁?」
一人问道。
「他是傅云啊!刚才把周大郎吓得屁滚尿流的,你竟然不认识他?」
旁边的人答。
「原来是他,这样的人都是甲堂的,轮不着我们丁堂。」
…………
常言道,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
学生们忙了一整天,从刚开始的群情振奋、热火朝天,到饭前的懒懒散散、敷衍了事,再到傍晚时的精疲力尽,哀嚎阵阵,也才不过两个时辰。
陈葵给众人加油鼓劲:「乙堂已经完成一大半了!」
一语惊醒其他三堂,乙堂这个千年老二一直躲在甲堂背后,不显山不露水,低调得没有存在感,关键时刻突然发力,不仅要把丙堂和丁堂甩在身后,还想把甲堂给拉下马!
真是阴险啊!
甲、丙、丁三堂同仇敌忾,学生们就像吃了灵丹妙药一般,精神暴涨,卖力忙活,说什么都不能让乙堂赢!
前来看望学生们的山长姜伯春和其他教授见状,眉开眼笑,学生们如此郑重对待晒书之事,可见他们十分重视书本上记载的知识。
管干陪在一旁,笑得僵硬。
这帮臭小子,一个个都是娇滴滴的公子哥,干了一天的活,就骂骂咧咧了一整天,晒书而已,又不是要他们扛起锄头去田里锄草!
夕阳西下,暮色四合,霞光给漫山遍野染了一层朦胧的胭脂色。
众人暂时放下手上忙活的事,将曝晒了一整天的书搬回藏经阁。
这晚,斋堂平时无人问津的汤水被饿得前胸贴后背的学生们抢了个精光。
真的饿极了,谁也顾不上斯文,一人捧一只大大碗公,就着肉馅馒头,一口汤羹一口馒头。连平时胃口最小、最刁的学生也放开肚皮狼吞虎咽,大快朵颐。
几百个学生风卷残云,如蝗虫过境,将斋堂供的饭食吃了个干干净净。
斋堂的杂役目瞪口呆。
这帮小相公们……咋饿成这样了?
众人吃饱喝足,看身边的人一身狼狈,指着对方哈哈大笑,对方反唇相讥:「看看你自己,比我好多少?」
先笑的人低头看看自己,可不是,自己也满身汗水,衣襟袖子脏得看不出原本的颜色,一张脸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儒巾下的网巾也汗湿了。
众人面面相觑一阵后,摇头失笑。
…………
如此忙活了几天,晒书之事终於大功告成。
教授们本来对学生动手整理藏书之事略有微词,但他们发现学生们嘴上虽然喊累,可眼睛里却闪烁着亮晶晶的笑意。
书院的气氛却为之一新,课堂上主动发言的人越来越多,平时胆小羞涩的学生终於鼓起勇气当众发表自己的看法,几个曾有口角彼此不相往来的学生和好如初,勾肩搭背好得跟亲兄弟一样。甲堂、乙堂、丙堂、丁堂四堂的学生比以前更团结。
第一个完成任务的乙堂学生改变最为明显,竟然敢於和甲堂叫板!虽然很快被甲堂学生给反击回去了。
吴同鹤笑言:「早知晒书有这样的效果,应该让他们一个月晒一次!」
温雪石嗤笑,「年轻人嘛,说风就是雨,过几天就偃旗息鼓了。」
然而这股蓬勃朝气并没有随着天气一日比一日寒冷而慢慢消失,反而更强烈了,四堂之间气氛僵持,剑拔弩张——他们即将迎来全院考课。
考课分为生员考课和文童考课,排名前三的生员奖赏花红两贯钱,第五到第十奖一贯五百钱,第十一到二十奖赏一贯钱。文童的奖赏和生员类似,只是数额上略少。
临近考试,学生们开始沉下心备考。
别人都忙着应对考课,傅云英却为藏经阁奔忙。
藏经阁晒书的事是管干主持的,学长陈葵和四堂堂长管理各堂学生,看似和傅云英无关,但管干经常把她叫到身边,之后还让她参与撰写《江城书院书籍总目录》。
要撰写目录,她自然得出面指挥众人整理书籍,一来二往的,学生们渐渐习惯听她指挥。
正办嫌管理借阅之事繁琐无趣,被指派去钻研书目,他求之不得,收拾了东西搬到藏经阁后面一座僻静的院子住,一心一意写文章。
傅云英接替他负责学生借阅的事。
她先把之前的登记册重新整理一遍,找到有借阅书籍记录但没有归还记录的学生催书。
学生的书她直接一个个找到本人催,教授和本地举人们借书不还,她先一人写一份单子送过去,提醒他们还书,五日后没有回音的,打发书院的差役上门讨要。
生员们成天被她冷着脸追着催书,听到她说话的声音,下意识先低头赔礼。外边的举人也在她隔几天一份单子的压力下不得不掏钱把三倍赔偿给补上,现在不止江城书院的人知道傅云这个名字,武昌府的文人们也听说他了。
几个被催书的举子在诗会上提起他,笑道:「此子的字倒是写得不错,我前些时日出远门了,家中有十几本从藏经阁借的书未按时归还,他锲而不舍往我家送单子,一连送了八天,第一天客客气气,到最后一天,我刚好回家,拿到单子一看,上面却没有写字,只画了一幅画,我百思不得其解,问了许多人,后来还是家中仆人告诉我,傅云画的是『当归』,哈哈,实在有趣!」
…………
经过催书一事,傅云英算是和书院所有学生都打了个照面。她手上有所有学生的借阅名单,学生专攻哪一经,喜欢钻研哪一家学派,平时有什么古怪的兴趣爱好,她比山长和教授还清楚。
她一边催讨外借的藏书,一边将库房堆积的新书登记造册。藏经阁门前多出一块牌子,上面每天标示藏经阁又新添了多少书目,哪些书目还有多少本可以借阅,哪些书目被其他人借走,暂时不能提供借阅…………一项项写得分明,学生们只需要站在牌子底下,按着书籍分类看过去,就能知道自己想借的书是不是在藏经阁中。
再有人逾期不还书,傅云英直接将那人的名姓和所借书目写在纸上往照壁上一贴,提醒其尽早还书。
…………
每天在藏经阁为学生登记借阅记录,不用到处结交生员,她只需拿着纸笔往抱厦里一坐,月余下来,书院的学子全都认识她了。
沈介溪年轻时曾任国子监司业,官职不高,但就是凭借在国子监期间积累的人脉,等他进入内阁时,门生故吏遍布朝堂内外,为他挤走其他几位阁臣打下坚实基础。
傅云英手拿借阅登记册,忍不住想,不知道名单上的这些名字有哪些能出现在将来的杏榜上。
…………
考试越来越近,来找傅云英求教的学子越来越多。
她每天要抽出时间去藏经阁整理书目册,又要帮傅云启和硬是赖着不走的袁三辅导功课,还得准备考试的事,每天的日程都排得满满的,忙得连给傅云章写信的时间都没有。
乙堂,傅云启的斋舍。
「云哥,你这么一说我就明白了,我自己读得时候好像懂了,又好像没懂,半知不解的,你给我一讲,就好像太阳出来雾气散了一样,我一下子想通了!」
一面大敞的厢房里,一名学子站起身,神情激动,抓住傅云英的手,笑着道。
「啪」的一声,一旁翘腿坐在大圈椅上看书的傅云启探出半个身子,拍开学子的手,「好了,下一个,下一个,云哥还要吃饭呢,别耽误时间。」
学子嘿嘿一笑,转身出去。
不一会儿,另一个学子夹着几本书走了进来。
傅云英坐在书桌前,轻轻吐出一口浊气,听学子说完疑惑,眉头轻蹙,「这个我也不懂,不敢妄言。」
学子有些失望,朝她拱手致意,起身离去。
他的背影刚刚消失,下一个学子推门而入。
门外长廊,袁三半坐在栏杆前,听到里面的学子问完问题出来了,立马扯开嗓子对着长廊里等候的学子吼一声,「好了,下一个!」
被叫到的人连忙低头整整衣襟,推门进去。
…………
这样的情景每天重复着,渐渐成了乙堂一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