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道理
一顿饭的工夫, 姚文达把傅云章贬得一无是处。
傅云章脾气好, 含笑听他数落自己, 还时不时顺着他的话应两声。
姚文达频频皱眉,眉心都能夹死蚊子了。
傅云英默默吃茶, 一言不发。
「你随我去书房。」
骂了半天, 姚文达沉默片刻,起身往书房的方向走,头也不回地道。
他几次故意讥刺傅云章, 若是一般少年成才的举子,哪怕再如何谦虚恭谨, 也该恼羞成怒了,这人却始终温和沉静, 云淡风轻。
要嘛是他天性温文大度, 心胸宽阔,是个真君子。
要嘛就是他城府极深,能忍常人不能忍之事。
不论哪一种,此子将来不可限量。
姚文达甩袖离去,很有些负气的意味, 可跟随他多年的老仆深知他的脾性, 若不是他真心喜爱的后辈, 绝不可能获准踏进他的书房一步。
大人终於找到一个看得顺眼的举子了!而且这举子家中富裕,不缺钱钞,既会做文章,又知人情世故, 时常孝敬大人。以后不用担心大人把俸禄花光,没钱买米买柴。
老仆眉飞色舞,笑嘻嘻道:「傅相公,这边请。」
傅云章脸上露出一丝「果然如此」的笑容,给傅云英使了个眼色,让她在院子里等着,跟随姚文达而去。
姚文达的书房干净整洁,陈设简单,没有玩器瓶花之类的雅物,房中只有两面书架、一张榆木书桌,一把榆木圈椅,仅此而已。他喜静,读书的时候听到一丁点响声就开口骂人,仆人平常走动尽量避开书房,宁愿绕一个大弯去灶房取用东西,也不会从窗外走。
书桌上摞了些纸张书册,按照类别堆叠得整整齐齐。书本、纸紮如此,其他镇纸、砚台、盛水的粗瓷水盂也按照大小摆放,连笔架上的每一枝笔也是严格按着大小粗细排列的。
傅云章看到自己的文章单独放在书桌最右侧。
「你看看其他人的文章。」姚文达仰靠在房中唯一一把圈椅上,指指左边一摞纸张。
傅云章拱手应是,上前几步,一目十行,飞快看完第一篇,然后拿起第二个人写的。一刻钟后,他看完所有文章,道:「质朴简重,行文通畅,学生不如他们。」
姚文达翻了个白眼,讥笑道:「别装傻了,你能坚持到最后,岂会不知他们错在哪里?」
傅云章微微垂首,作洗耳恭听状,「请先生明示。」
姚文达扫他一眼,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一瞬,很想给他一拳头,看他还能不能保持这副假模假样的谦虚恭敬。偏偏这个人是唯一通过他考验的举子,硕果仅存的后起之秀,湖广的学子会试能不能出一两个进士,能不能替自己这个提督学政扬名,希望全在他身上,要是把人打坏了或者吓跑了,到时候翰林院那些昔日同僚还不得笑掉大牙?
「算了,懒得和你罗嗦。下次会试,你是否下场?」他按耐住打人的冲动,问道。
傅云章道:「京师群贤荟萃,会试时天下英才汇聚,学生自是要去的,见见世面也好。」
「这一次的主考官很有可能是沈首辅,说来你们算得上是同乡。」提起沈介溪,姚文达轻蔑一笑,接着道,「沈首辅此人惯会装模作样,为了避嫌,这一次湖广的学子很难考中前十。如果主考官不是沈首辅,反而对你们有利,那些考官会想方设法讨好沈首辅,比如让湖广学子多占几个名额。还有一种可能,皇上近来多次夸赞礼部侍郎崔南轩,他虽然年轻,却是皇上亲手提拔起来的,兴许皇上打算选他主持考试,他也是湖广人。」
也就是说,不管是沈介溪担任主考官,还是崔南轩主考,都对湖广籍贯的学子不利。
傅云章沉吟半晌,「先生想劝我放弃这次会试?」
「沈首辅一手遮天,大权在握,看似风光得意,其实危机四伏。」姚文达说到这里,眼睛微微一眯,继而捋须微笑,皱纹舒展,「新任指挥使霍明锦和他势如水火,刚上任就动了沈首辅的心腹,皇上不闻不问,默许霍明锦抄沈首辅的老底,可见沈首辅已经失了圣心。就算霍明锦最后输了,沈首辅也未必能全身而退。」
他随口道出朝堂机密之事,似乎完全不惧傅云章告发自己,缓缓道,「沈首辅嚣张不了几年。你和沈首辅是同乡,一旦考中进士,别人自会将你视作他的人,如果沈首辅真的是主考官,那你更没得选,除了效忠他之外无路可走。你还年轻,若是因为沈首辅而前途尽毁,岂不可惜?这一次会试不考也罢。」
傅云章蹙眉沉思片刻,轻笑道:「先生对学生推心置腹,学生不胜感激。不怕先生笑话,学生并无一展宏图的野望,只盼能考取功名,光宗耀祖,此生无憾。」
姚文达面露诧异之色,撩起眼帘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确认他不是故作姿态,声音略微拔高了些,「你不想当官?」
十年寒窗,焚膏继晷,苦读经籍,不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加官进爵吗?
「学生惭愧,虽然略读了些书,却不知经济民生,之所以钻研学问,全是为了一己之私,难以担任一方父母官之职。只盼能会试得中,以慰家慈。」
他话音刚落,姚文达面色大变,滕地一下站起来,手臂抬起,指着傅云章,额角青筋暴起,愤愤道:「你!」
傅云章垂下了眼睛,退后一步,「学生无意隐瞒先生,这才如实道出心中所想,请先生见谅。」
房里沉默了下来,气氛压抑。
傅云章默然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