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2 / 2)

想来他「少年举人、傅家二郎」儒雅俊美、博学多才的名声之所以流传甚广,背后一定有傅家人推波助澜。

两人相视一笑。

「丫头!」赵师爷不甘心被冷落,凑到傅云英身边,弯腰和她平视,「我收你做学生好不好?」

满室譁然,有人压抑不住激动,惊呼出声。从不同角落同时传来茶杯打翻在地的声音。

连傅云章也怔了片刻。

在众人或羡慕、或嫉妒、或惊诧的注视中,傅云英淡淡一笑,婉拒赵师爷,「我已经拜二哥为师,您是二哥的老师,我若是拜您为师,岂不是乱了辈分?」

赵师爷吹胡子瞪眼睛,「你和你二哥是同辈,怎么会差辈分呢?」

傅云英从容道:「二哥是我二哥,也是我老师,既拜了师,行过拜师礼,就得按着学生老师的辈分来算。」

赵师爷脸上难掩失望,盯着她看了片刻,摇摇手,「罢了罢了,强扭的瓜不甜。」

这一刻,傅云英仿佛能听见雅间内的众人在心底偷偷咒駡她的声音——看他们一个个面色古怪,不必猜,一定都在骂她不识时务。

傅云章沉默一瞬,和赵师爷寒暄几句,牵起傅云英的手,带她离开。

「为什么不肯拜师?」走下竹梯的时候,他问她,「你可知道老师是什么人?」

傅云英想起来了。这位赵师爷很可能是赵氏的蒙师,她听其他官太太八卦过,赵氏的字是跟着族里的一位长辈学的,那位长辈一辈子没能考中进士,但是才学渊博,很受赵家人尊敬。

难怪陈知县在赵师爷面前低声下气,阁老夫人的蒙师,不管是沈家、赵家的地位,还是赵师爷本人的声望,都足以让黄州县本地的大小官吏鼓足劲儿阿谀。

如果她能成为赵师爷的学生,以后姻亲嫁娶,只要媒人说她和阁老夫人赵氏师出同门,求亲的人马就能踏平傅家的门槛。

傅云章是为她好,但是她不想和赵家人扯上关系。

「二哥,你当我的老师就很好。」

她跳下最后一层台阶,一挥手,豪气干云,「将来我闯出名声了,你这个老师也会跟着名扬四海的。」

傅云章知道她这是在说玩笑话,摇头失笑,揉揉她的发顶,让老师帮忙的目的已经达到了,以后傅家的人不会因为她跟着他习字而对她恶语相向,拜不拜师只是其次,随她喜欢罢。

「别回去了,我包了间雅间,就在一楼,不仅能看到比赛全程,还可以看陈知县给获胜的队伍发赏钱,你去我那里看比赛。我娘不在……」他顿了很久,才接着道,「可以把你的哥哥、姐姐们一起叫来,人多热闹。」

傅云泰和傅云启早不知道跑到哪里野去了,而且兄弟俩根本坐不住,傅云英道,「不麻烦的话,我把月姐和桂姐叫过来?」

傅云章嗯一声,吩咐莲壳,「去请她们。」

他神色落寞,眉宇间隐隐郁色,不像刚才那么轻松自在,傅云英扯扯他的袖子,「二哥,赵师爷那样的人都很清高,他肯帮忙,是不是你答应了他什么?」

「嗯?」傅云章一时没回过神来。

傅云英只好重复一遍。

傅云章笑了笑,「没什么,老师只是要我陪他下一场棋。」

赵师爷喜欢下棋,偏偏他的棋下得奇臭无比,性子又蛮横,常常悔棋,赵家人最怕和他下棋了。

傅云章的棋下得一般,但他总能让每一个和他下棋的人找到下棋的乐趣。棋艺高超的,他可以和别人不分胜负,来一场酣畅淋漓的比斗。棋艺不好的,他也不会把对方杀得片甲不留,总能给对方留几分余地,又让人看不出故意放水的痕迹。

赵师爷太喜欢和傅云章下棋了,每次和他下棋,赵师爷都有一种自己是绝顶高手的错觉。

「没别的了?」傅云英追问。

傅云章鼻尖微微皱了一下,这让他显得年轻了许多,其实他也只是个不满二十岁的少年郎而已,「没别的,我的五妹妹。」

傅云英放下心,点点头。

傅云章低头看着她,小姑娘双唇紧抿,表情严肃认真。他扬扬眉,心里觉得有点好笑,都说他少年老成,他怎么觉得年幼的英姐比他更老成?

京师。

皇上喜欢铺张奢侈,早在三月间就命钟鼓司排演歌舞,端午当天要举行盛大的庆典,与民同乐。

礼部上上下下为此忙了一个多月,搭建起来的戏台绵亘十里,要动用数万宫人完成整个祝祷仪式。谁知天公不作美,端午这天,突然晴空霹雳,淅淅沥沥落起雨来。

盼望了一个多月的庆典泡汤,皇上在宫里大发脾气,礼部官员挨了一顿骂,回到左顺门值班房内,唉声叹气。

雨越下越大,雨声哗哗,穿圆领青袍的青年官员推开门,随从立刻撑起伞为他遮挡风雨。

有人和青年拱手打招呼:「崔大人,这就回去了?午朝不当班?」

青年淡淡一笑。

回到崔府,管家惴惴迎上前,把一张名帖递给他,「老爷,这个人硬闯了进来,现在就在您书房里等着,他凶神恶煞的,武艺又高强,护卫们实在拦不住……」

崔南轩扫一眼名帖,面色如常,清俊的面孔上不见一丝愠怒之色,淡淡道:「无事。」

他打发走下人,解下斗篷,走进书房。

一个高大健硕的男人站在窗前,负手而立,凝望屋檐下垂挂的雨幕。仅仅只是一个背影,气势有如千军万马。

「霍将军。」崔南轩开口道。

男人转过身,扫他一眼,眼神像刀锋一样抆过他的脸,开门见山,「她是死是活?」

崔南轩走到桌前,给自己倒了杯茶,刚从外面回来,袍角湿了半边,在桌角留下一道水痕,「霍将军日行千里,不眠不休,往返京师、湖广,是为了在下的亡妻?」

霍明锦面无表情,深邃的眉目因为疲倦现出几分冷漠,「你觉得呢?」

蓝底白花瓷杯口萦绕着乳白热气,崔南轩手指轻叩桌面,默然不语。

「嘭」的一声,霍明锦取出一张腰牌,掷到他面前,「崔侍郎,我是个武人,喜欢直来直往,不必在我面前玩弄心计,我只问你一句话,她是死是活?」

崔南轩不语。

「我不像你们文人那么有耐心。」霍明锦笑了笑,眼底却冰冷,「一炷香后,如果你还不开口,只能请崔侍郎往北镇抚司走一趟。」

北镇抚司可自行督查办理案件,而且只向皇上一人效命,权威颇重,朝中官员光是听到北镇抚司之名就能吓得半死。

崔南轩一笑,平静道:「霍将军什么时候管起督查昭狱来了?」

霍明锦也笑了,「这不重要。」他扭头看着窗外沐浴在雨中的丁香树,似是在计算时间。

紫气东来,崔府好几座院子种的都是丁香树,只有她住的地方种的是几十年树龄的桂花树。

崔南轩眸光微垂,片刻后,轻声道,「不知道。」

像是对霍明锦说的,也像是对他自己说的。

轰隆一声,惊雷闪过,刚好盖住他说话的声音。

但霍明锦还是听到这句话了。他握紧双拳,嘴唇微微颤抖,似笑非笑,「不知道?」

崔南轩不知道她什么时候离开京师的,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她现在在什么地方……他通通不知道。

他有种直觉,她已经不在人世了,可他连她怎么死的,什么时候死的都无从知晓。

她如此干脆,连死都要和他撇清关系。

「她走之前,故意放出流言,说先皇后临终之前,给了定国公什么东西。老师否认了这个说法,可皇上却坚信不疑……」崔南轩轻声说,「暂时没人知道这个流言是她散播出去的,一旦老师发觉,她必死无疑。我给她建一座衣冠塚,抹除了她最后的行踪,世人都以为她死了。」

先皇后未曾留下子嗣,皇上和荣王都不是嫡子。皇上登基以后,以国丈定国公收留荣王家眷为由抄了定国公满门。

她离开之后,京师里忽然传出一道谣言:先帝临终前留有一道遗诏,上面写着由荣王继承大统,而那道遗诏被先皇后交给国丈定国公保管,首辅沈介溪带人抓捕定国公的时候,把遗诏拿走了。

这完全是谣言,道遗诏并不存在,锦衣卫抓捕定国公时,沈介溪也根本不在场。

她知道新君登基不久,敏感多疑,故意放出这个流言。皇上果然不问细节,对沈介溪起了疑心,数次找他讨要先帝遗诏,沈介溪辩白说自己什么都没拿,皇上将信将疑。

崔南轩知道流言是从她那里传出来的,帮她扫干净尾巴,沈介溪没有怀疑到她身上。

她只是个深宅妇人,有个嫂子是定国公家的庶孙女,仅仅靠着这层关系,她居然真的成功报复沈介溪和皇上……虽然只是小小的挑拨离间,但往往君臣之间的矛盾,都是从互相猜疑开始的。

他以为风头过去,等她气消了,她可能会回来,派出去的人甚至漂洋过海找到爪哇国,始终找不到她的踪迹。

人死如灯灭,尚有几缕青烟环绕盘旋。她却消失得干干净净,彻彻底底,不留一丝痕迹。

听完崔南轩的话,霍明锦闭一闭眼睛,缓缓步出书房。

希望太渺茫了,她一个弱女子,家破人亡,孤苦无依,亲人都死了,她怎么可能独活?

在孤岛的时候,他曾庆幸当年没有仗着家族之势威逼她,不然她肯定会被他连累。

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什么圣人之言,什么君子之礼,全都是狗屁,只有抓在自己手里的,才是真实的。

经过崔南轩身边时,他沉声道,「你为她修衣冠塚,其实只是为了洗清你自己的怀疑,是不是?」

如果沈介溪查到谣言是她捏造的,难保不会因此疏远崔南轩。只有她死了,他才是安全的。

崔南轩笑了笑,俊秀的脸似浸润了几分湿漉漉的水气,双眸黑白分明,坦然承认:「霍将军大难不死,学会洞察人心了。」

霍明锦微微一笑,神情漠然,「活着的人还要活下去,死了的人不会白死。崔南轩,你冲早要还欠她的债。」

说完,他转身离开。

她看似柔顺乖巧,骨子里却执拗,认准了一样东西,就坚持到底。

那一次她的哥哥贬低她,她发誓如果哥哥不道歉,就不和哥哥说话。别人都当她闹小孩子脾气,没人往心里去。

后来听阮氏和祖母拉家常时说,她果真几个月不理睬哥哥,直到她的哥哥真心实意向她认错。

她心里有所坚持,不触碰那个底线的时候,她温柔似水,比谁都好说话。

一旦真把她惹急了,她决绝得近乎无情。

萤虫之火,不可能同日月争辉。魏选廉的死无可挽回,她只是一个娇生惯养的内宅妇人,不可能扳倒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首辅沈介溪,更不可能接近皇帝身边,为家人报仇。

她应该掩埋仇恨,明哲保身,继续当她的崔夫人。

可她偏不。她毅然出走,临走前还故意给沈介溪挖了个坑,让皇帝疑神疑鬼,一辈子寝食难安,让这对君臣生出嫌隙,再难恢复以往的信任关系。

接下来的事,让他来做。

他本该和部下一同死去,侥幸不死,定要让害他之人血债血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