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了二十三个人。”
简远茫然的看向窗外,忽然低声道:“只是几张照片而已,他看不见,不知道?所以心安理得,他为什么可以那么心安理得?”
“因为心肝这种东西很贵重,不是谁都能有的。”任渊耸了耸肩膀,忽然停了车,他从副驾驶位上拿起了那把湿淋淋的黑色雨伞撑开,然后打开车门打算扶简远出来。出乎意料的是,简远自己探头走了出来,他站得笔直,脸上还带着微笑,看不出刚刚惨澹的模样来,任渊帮他撑着伞,恍惚间觉得他的脸跟自己的顶头上司那张似笑非笑的脸重合了起来。
任渊下意识问了一句:“还好吗?”
“没什么不好的。”简远站在雨伞下,忽然伸出手去借雨水洗了洗,温声道,“只是我想洗洗手,刚刚蹭到脏东西了。”
任渊不置与否,撑着伞送简远到了电梯口。
简远的两边肩膀还是淋了个湿透,今天的雨实在是太大了,任渊把他送到了,就撑伞转身离开了,简远含着微笑看他的背影消失在雨帘里,那把黑色的大伞上砸下一滴滴的雨水,轻轻甩一甩,就能荡出一片雨花来。
像是溅起的血。
简远上了楼,其实他想回家去的,这个夜晚不适合再跟顾云开见面,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跟任渊说话的时候,简远还是不由自主的报出了这串熟悉的地址。他像是无处可去的飞蛾,下意识前往自己最安心的所在,不管烈火会不会将自己焚化成灰烬。
现在已经九点半了。
简远想了想,恍惚想起自己下午跟顾云开的确约定过,说晚上去跟伯伯见个面,大概会晚些回来,大概八九点的样子。才过去没几个小时,可是对他来讲好像过去了很长很长的一段时间,他安静无声的进了屋,湿漉漉的走到了浴室里,没太在意自己衣服上的水不停的滴落在地板上。
简直就像是有只水鬼进了家门,顾云开听到响动出来的时候,就听见了浴室传来了水流的声音,还有地面上一大堆清晰可见的水痕。
他什么都没说,自然什么都没有做,只是装作没出来过的样子,回到房间里重新躺好。
简远在那段为比赛做准备的时间里就把自己的不少东西搬了过来,两个人的东西混在一起,有时候几乎分不出哪些是谁的。他很仔细的洗了个澡,也洗了个头,生怕会带上哪怕一点的血腥气,然后干干净净的抆了抆手,才坐在浴缸里安静的看着吊坠上顾云开微笑着的脸。
然后他慢慢的关上了那个吊坠。
简远一丝不苟的换了身睡衣,头发抆了个半干,被水打湿了的卷发蔫哒哒的趴着,毛巾压在上面,像是头毛茸茸的小动物。他这才注意到地板上的水渍,有点不知所措的待在那儿站了好一会儿,最后决定当只鸵鸟视而不见,老老实实的走向了房间。
彷佛两个世界交叠在同一片空间里,外面狂风暴雨,电闪雷鸣,雨水冷得能化掉骨头,让简远的心都几乎要冰冷起来;可当他打开门,一切不好的因素就同时离他远去了,卧室里很温暖,他们拍照时用过的纱帘缱绻的顺着空调流动的风微微在空中拂动,顾云开捧着书靠在一边,微微皱着眉抬起头看他的模样。
跟以往没有任何不同。
“把头发抆干净。”顾云开虽然这么说着,但看着简远老实的走过来,还是认命的拿起毛巾帮他仔细又抆了一遍,他起身去拿了吹风机,把那一头的小卷发又一个个吹得弹跳了起来才罢手,简远只觉得整个脑袋都热烘烘的,几乎晕头转向,分不清东南西北。
“上来吧。”顾云开重新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掀开被子的一角。被窝散发着温暖的热度,世界的丑恶似乎一瞬间又离简远而去,他前半生所体验过的一切美好重归於怀抱,於是他俐落的跳上了床,像是条滑不溜秋的游鱼入水般滑进了被窝里。
顾云开这会儿暖得不可思议,简远小心翼翼的试探着伸过自己冷冰冰的脚去,正在翻页的对方眉毛不自觉的挑高了起来,表情像是有点儿嫌弃,可仍旧将他容纳进了自己的双腿之间,暖着那双冷得像是随时随地都会化成一捧雪的脚。
“你最近肾虚吗?”顾云开皱着眉头道,“怎么一点火气都没有,不是刚洗过澡吗?”
简远靠在他的肩膀上,仰起头看顾云开的半边侧脸,嬉皮笑脸道:“我肾虚不虚你不应该最清楚吗?”那笑容挂上去没有多久,很快又消失了,他全心全意的把自己的全部重量赖在顾云开的肩膀上,忽然轻轻道,“云开,你有时候会不会觉得伯伯他很可怜啊?”
顾云开险些要笑出来,这个世界上最不可怜的人就是简默了!
你见过勇者摁着大魔王打的游戏吗?!简默凭一己之力做到了!
“干嘛突发奇想。”顾云开稍稍调整了下位置,让简远靠得更舒服了些,漫不经心道,“请问小小简先生,是什么让你对凶猛到连狮王都要退避三舍的大简先生突发此想?”
简远下意识摇了摇头,他沉默了片刻,撒了个再蹩脚不过的谎言:“只是突然就这么觉得,你不觉得很像环卫工人吗?人人都说得好听,觉得他们值得尊敬,可背地里还不是对垃圾敬而远之。所以我突然就想到了伯伯,我想他一直在保护我们,但是从来没人保护他,觉得有点难过。”
“……”
环卫工人?
简默……
顾云开压根没看书上在写什么,他只是按照自己看书的频率时长习惯性的翻着书页,免得惹简远怀疑。老实说,他压根不觉得简远现在的心情真有这么轻描淡写,之前因为微博的事生闷气的时候小音乐家可傲娇的不得了,就算是淩晨发微博那事儿被他抓住了,也是气焰嚣张,这会儿突然变成霜打的茄子,铁定有哪里不对。
既然是简默,那么事情绝不会那么简单。
“是孙羿吗?”顾云开翻了两页,忽然问道,简远下意识僵硬了起来,模样明显的让顾云开再次确定绝不能合伙跟他一起干坏事,指不定被抓的时候对方一紧张就全部都抖露出来了,“你对他做什么了吗?”
“没有。”简远回答的飞快,“我没有做什么,只是跟他说了两句话。”
我亲自结束了他的生命。
顾云开一把合上书,怀疑的看了他两眼,又随即放弃了:“算了,不管你做什么都无所谓,反正我也要告得他倾家荡产,身败名裂,你做什么都没关系。”他将灯关了,伸手环住了简远,紧紧抱住了对方,低声道,“别害怕,我在这里。”
简远安安静静的靠在他怀里,轻轻应了一声。
不知道为什么,简远这一刻有点想流泪,并非是意识到自己剥夺别人性命的行为,也并非是出於感动。而是简远忽然发现,自己根本不在乎那么点微末的罪恶感,他远没有顾云开所以为的所幻想的那么好,可对方却比他所以为的要更完美。
顾云开总是爱开玩笑说简远是个天使。
其实事实并非如此。
他才是。
……
之后“孙羿”的帐号仍然自由的活动着,顾云开也照常的工作着,公关方面在积极的处理,一切事情有条不紊。
简远拉开了窗帘,下过雨的冬日阴沉沉的,没有出太阳,室内并不亮堂,他盘腿坐在沙发上,抱着电脑认真的打起字来,插入了一首新写的歌。
顾先生的小小简先生V:
因为近期一些不实谣言,也因为个人想法,会慢慢记录一些个人感情跟音乐的事情。(有段时间两者不可分割,所以会一起提及)
在三年前的一个夜晚,我跟顾先生相遇在一个小公园里,那时候顾先生还是个不入流的小明星,我也还是个怀疑自我的弹奏者而不是创造者。经济不是很宽裕的顾先生站在那里认认真真的听完了我支离破碎的曲子,跟我说:我会为你买一张音乐票。那时候他看起来很迷人又冷漠,我站在那里怦然心动,还傻乎乎的以为是遇上知音的喜悦。
我想从那天开始,我对顾先生的爱就一直都是盲目的。
想到他就让我觉得幸福。
[插入音乐:诉我衷肠.wav]
这些事情想起来好像还如同昨日刚刚发生的那般历历在目,温暖美好的与那个黑暗阴冷的夜晚并不相通,简远不轻不重的敲击着键盘,忍不住在脸颊上浮现出微笑来。
他怼了一波看好戏的恶意吃瓜群众跟黑粉并没有掉多少粉,反倒是加了不少新来的少女粉,几乎上传没过多久,简远就得到了不少评论跟转发。
觉甜:我他妈旋转上天一个汤玛斯回旋爆炸!狗粮好吃,汪汪汪。
醉大脸:哭爆!我抆那些傻批过来看简先生到底有多爱顾先生,嘴贱的不要污染人家真挚的感情啊卧槽。
折盒:哎,真心喂给狗吃【滑稽.jpg】你倒是真痴情,可惜了,估计人家不入流的小明星早就知道你的身份了想套牢了吧。
回头一顾误终生:楼上可别笑死我了,元帅保护家人保护到简先生现在出了名才开始有词条,他的所有消息是最近才出现的,我顾先生当年差点连饭都吃不起,试镜到处碰壁的小明星能知道简先生的身份并且套牢他,你是在质疑元帅是个瓜皮吗?
我超俊:简先生要是没戴滤镜这一见锺情太梦幻迷人了,不多说了,我这就带着一麻袋硬币下楼蹲公园的表演艺术家了。
你真好看:楼桑你确定自己能蹲到像简先生颜值这么高的小哥哥?
Miss:瞎说什么大实话呢!
窝窝头:多大的人了恶不恶心,肉麻死了写这种话,还说不是作戏【呕】知道你家大业大,有本事来整我啊?
预祝减肥成功:@窝窝头,怕不是个戏精活在梦里,大概人生一片惨澹只有黑暗吧,是找不着伴儿来酸的吧,人家连孙智障都没搞,还会理你这种存在感缺失患者?
醒醒吧:唉,别跟这群法盲仇富还仇官的说话了,简先生这么温和可爱的人都DISS,我觉得就是自己穷疯了,没学着好的尽得些二流子气息,是个人都知道孙智障全篇说瞎话,人家正主都出来说清楚了,强行顾先生就是不爱简先生,简先生单相思,你他妈单相思思一个这么缠绵深情的眼神给我看看?哦,我都忘记了,怕不是单身狗没人要了【白眼】。
……
简远没再多看,那些本还能惹得他闷闷不乐的言辞在这一刻像是变成了几行毫无意义的代码,激荡不起半点波澜,将电脑关机完毕之后就下了楼,事情远还没有结束,简默的车正在楼下等他。
其实简远也不清楚,这种结束到底是对於他而言,还是对於整件事。
坐进车里的时候,简默正在看今天早上的报纸,保暖杯搁在手边,车子自顾自的开走了,他折了折看完的那一部分,忽然开口道:“我还以为昨天你会回家,而不是来这里,本来我都帮你想好借口来应付他了。”
“他很难应付的。”简远苍白的脸上露出一点病态的嫣红,微微笑了起来,好像顾云开是他与人世间唯一的联系,提起那个人就能让他得到点生机。
简默倒是没否认,他点了点头道:“没错。”
“事情总是那样吗?”简远突然的开口问道,他伸出手指,漫不经心的抠玩着坐垫上的花纹,疑心自己这会儿就要晕过去了,可他依旧相当冷静的坐着,彷佛问了个无关紧要的问题。他委实太高估自己的良心了,这件事完全没给他造成半分困扰,然而为什么没有?
简默微微撇着嘴沉思了会儿,平静道:“对你们来讲并非如此,不过对我而言倒是挺司空见惯的。”
最后他总结道:“总是如此。”
“你知道我为什么让你来做这件事吗?”简默相当漠然的说道,那态度好像简远已是个能与他分庭抗礼的对手,而不是他最可爱的侄子那样,他靠着车子的靠背,调整了坐姿说道,“世界上没有能永远瞒住的事,也没有永远能藏好的真相,所以如何让其他人看着我们想给他看的东西就至关重要。”
简远重复道:“想给他看的?”
“这其实也算是个为人处世的道理,不过说起来要血淋淋些。”简默耐心的教导起简远来,“孙羿为了什么而死,他是怎么死的,绝不能流传出去,太容易引发恐慌了。这就意味着我们得给这件事找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你要永远记得事情是藏不住的,可是其他人误解就不同了。”
简远差不多已经明白了,他稍稍转过头,轻声道:“所以我是黑锅?无论谁不合时宜的发现了孙羿的死亡,他所能查到的最后一点线索就是我,而我有能力也有脾气,所有人几乎都会以为这件事只不过是我泄愤发怒后的结果,没人会再追究他真正死亡的原因,自然也就不会引起任何恐慌,而有能力知道这些事情,又不会大肆宣扬出去,同时又锻炼了我。”
他说“锻炼”两个字的时候几乎是讽刺性的。
“没错。”
简默点了点头,平静道:“你以后也要学会如何让别人去看你想让他们看到的东西,这就是伯伯能教你的东西。”他很快伸出手揽住了简远的肩膀,低声道,“好小子,别生伯伯的气,这是最难熬的一关,过去了,就不太会再遇上这样的事了。”
“……”
简远的脸上浮现出了一种古怪的神色,他摇了摇头,轻声道:“我不是在意这个,伯伯。”他的表情说不出是痛苦还是微笑,复杂的凝结在一块,“我在意的是,我并没有觉得这有什么,好像这一切理所当然。”
“那就习惯它。”
作者有话要说: 伯伯那天说的:任何人看到真正的我,就绝不会再爱我。
其实就是对应这里这个意思。
之前有读者说想看到小远染上大人的色彩,又有点不舍得……
从一开始我就在写了,简远带点病娇的占有欲,他是父亲跟伯伯中间调和出来的孩子,所以他最后会互相得到各自的一部分。
跟基友讨论的时候,她说我感觉好像奇迹暖暖死了人一样的目瞪口呆【被笑死】
写这段的时候,其实我想过两点,一个是小远去了,他做了决定,但没有留到最后;第二是小远看着自己做完决定的后果。
这两个是有很大区别的,我最后想了很久,还是决定是后者。
然后其实并没有花一百万,小远只是随口说的,开枪的是任渊小哥哥-0-总共帐单花费是一颗子弹跟两百块的车油钱。【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算这个帐单,但是既然算了还是给你们看看。】
写到这里感觉大家大概都有意识到了。
云开恋情里成长,他的成长是温情的,从一个近乎机器的奋斗跟成功主义者变得柔软起来。
而简远正好相反,他的成长是残酷的,从一个敏感柔情的艺术家变得冷酷跟坚韧起来。
云开是一团荆枣,为了简远脱落了外皮;简远则是一条藤蔓,为了保护云开长出了刺。
两个人都在变化,得到与之前的自己截然不同的一面,也互相支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