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友情
这场戏的情绪起伏并不大,可是细微处非常关键。
加西亚全程都是非常冷静的,相比较真正目睹到大范围病毒攻击惨状的丘奇一队人,他的表情几乎克制的有些冷血,事实上他悲哀又痛苦,可依旧要作为一行人坚强的支柱,这种细致的情感都要表达到。比如“这就是我的国家犯下的罪行”这句台词里,他既无力而愤怒,还隐隐约约带着一点绝望。
他唯一能够相信的人只剩下了丘奇,也毫无犹豫的相信着丘奇。
加西亚温情的安抚着受到冲击的丘奇,为其倒出一大杯酒,可在他的内心深处,仍旧会因为这种人间炼狱般的惨况感到震撼,所以在倒酒的时候,他的手指会有一点轻微的颤抖显示不平静的内心。
这段戏的要求非常严苛,顾云开被指导了好几次,总算在第六次过了,李斯思皱了皱眉头,只是最终也没出口什么抱怨,态度温和的出奇,这倒是让顾云开既尴尬又内疚,觉得自己拖累了剧组。
李斯思是个很会说话的人,他很擅长圆滑的告诉演员你缺乏什么,应当有怎样的改进,与他说话如沐春风。假如换个阅历稍浅点的年轻人,大抵是很享受也很感激这种指引的,可是对顾云开来讲,李斯思每次妥帖和善的谈话都让他感到羞愧。
这就是“成熟”的另一个缺点,无法包容自己的失败,不能容忍自己的不完美,无法将年轻当做借口。
夏普表现的很好,他向来好得无话可说,顾云开窝藏着对自己的怒火,用牙齿咬着口腔内侧的肉壁,深深呼吸了口气,他太焦躁也太急进了。这种无能为力的感觉很容易让人感到烦躁,他在剧组里进步飞快,对角色揣摩也有了具体的心得,可无论如何也追赶不上夏普,每次演对手戏他都能感觉到丘奇举手投足的魅力。
其实顾云开并不是不知道他跟夏普存在着巨大的差距,暂时还无法横跨过去的沟壑,他已经不像是前辈子那样了,这也不是商场。
很多东西都是一步步走过来的,他都清楚,也都明白,可是自从进入圈子以来,顾云开从未在任何人身上感到过这种令人压抑的挫败感。
许多人都有这样的阶段,假如对方比他优秀一些,他也许会心生嫉妒;假如对方强过他太多,就再也生不出什么想法来了。
距离相隔一远,就彷佛形成了天生的屏障,人们通常只剩下了敬畏与瞻仰。
可顾云开比别人要贪婪的多,正因为他本身远比许多人更成功,他是一只理智的饕餮,杜柔的年纪摆在那里,他对杜柔只有仰望跟理解,还有稍许的自信——因为他相信自己到了这个年纪也会达到同样的地步,他惯来是很自信的一个人。
可是夏普像是打破了所有的条条框框,他是个毋庸置疑的天才,年纪轻轻却又超群绝伦,顾云开很清楚自己在这个年纪绝追不上他,不由感到了深深的挫败感。
顾云开连妆都没卸,直接去洗手间洗了个手,因为他的活动量比较大,妆相当防水,顾云开又快速泼了自己一脸水,然后用毛巾压了压,又看了看镜子,没有花妆,但有些地方的确掉了点粉,他叹了口气,打算出去补妆。
这个天气其实冷水已经非常刺激了,水泼在脸上只觉得冰冷刺骨,不过好在总算多多少少的冷静了些下来。
以往剧组总是很热闹的,没有人会不爱夏普,只要他在的地方就有欢声笑语,可这会儿却静悄悄的。
顾云开出来的时候才发现有三个陌生的大汉站在了机器旁边,李斯思站在一个头破血流的摄像师身边,摄像师坐在箱子上,一个女助理正在帮他抆血,眼睛里啜满了眼泪,似乎被吓得不轻。夏普像孩子似的被他的鸡妈妈助理挡在了身后,还拼命伸长了脖子东看西瞧,眼睛亮晶晶的,似乎觉得很新奇。
拉劳靠在亨利身后,亨利额上的青筋都爆出来,可还是默不作声。
是流浪汉吗?
顾云开知道这个离战场不远的小村庄里必不可免会有些游手好闲的流浪汉,有些甚至是退伍后的兵痞,这个地方可不富有,穷困潦倒的底层人会干出什么都不稀奇,有些人战战兢兢为了果腹而辛勤劳作,自然也会有偷奸耍滑的人想摸点好处,这些人未必知道剧组多有名,也铁定不清楚这些机器的价钱,只知道非常贵,想弄点钱供以自己喝酒找女人,随便快活两天。
并非是对底层的鄙视,而是贫穷真的能促使人做出许许多多的蠢事来。
顾云开当初就是从底层爬起,他最为贫困的时候,住在潮湿的地下室里,空间小的彷佛是具送人下葬的棺材,每天早晨买三个馒头,泡开水后能管三顿。他在那段时间无法控制自己起过不少恶念,人的善恶并没有那么详细的划分,可自控力是唯一的准则,他最终咬牙撑了下来。
可更多人撑不下来,因为他们连三个馒头都没有,又或者根本不满足自己限於三个馒头。
这些人把剧组的行程摸得很清楚,未必知道今天是场文戏,但知道看起来不太好惹的剑术跟格斗老师都没来,而且这次是外景,他们打小在这片地方生活,只要摸到点好东西就跑。他不知道什么叫好东西,可是剧组对他们而言,就是城市里的人物,城市里的人物哪怕是块手表都到了天价。
剧组在现场的少说有十来个人,顾云开本来还以为他们站在摄像机旁才不敢妄动,哪知道走了两步才发现他们原来带了枪,地上还有被砸坏的摄像机——想来就是刚刚那个摄像师发生冲突后被砸了。
劫匪人数不太多,可是手里有枪,顾云开心里一动,计上心头,仔细看了看三个大汉的站位,里面有个蒜头鼻子,有个红眼睛,还有个矮个子的大胡子,他们看起来似乎也不知道哪个东西更好更贵,能换到更多的钱,因此胡乱翻找着,贵重机器难免被磕磕碰碰到,李斯思的脸皮几乎都在抽搐。
见着顾云开出来,亨利似乎是想让他离开,刚探出了身体,一直紧绷着的蒜头鼻忽然冲天放了一枪,怒吼道:“不准动!”
这一枪吓得不少人尖叫了起来,恐惧是会传染的,几乎所有人都抱头蹲了下来,夏普急忙抱住了他的鸡妈妈助理,警惕的看着他们。亨利还年轻,对於这种无能为力的情况气得咬牙切齿,他忿忿不平的瞪着三个劫匪,最终还是蹲了下去。
如此一来,还站着的顾云开难免就众矢之的了。
大胡子似乎是个结巴,但满面凶相,他看了看漂亮的拉劳,又看了看亨利,眼睛咕噜噜的转了两圈,忽然恶狠狠道:“大……大大大……哥,你看,那……那个人不服气!他……他身后那个妞儿——”
“少放你妈的屁!就知道妞妞妞,冲早死女人肚皮上。”蒜头鼻是唯一拿枪的,看起来也是老大,不耐烦的推开了大胡子,把枪口指向了顾云开,似乎是觉得自己的“威严”受到了质疑,“你!给我蹲下去!”
他们三个说话的口音都很重,带着点地方俚语,不过还算听得明白。
蒜头鼻看起来有点焦躁,这是难免的,他们不知道什么东西贵重,又不愿意拿那些看起来轻飘飘毫无价值的东西,想要点真金白银的,眼睛就难免在人们身上打转,可要真闹出了大事,他们又怕收不了场。
贫穷不但局限人的目光,也局限人的思维,他们没意识到这件事一开始,就已经收不了场了。
“先生。”顾云开张开了双手,以示自己的毫无威胁,他心里还窝着无名火,可越生气的时候,他就越冷静。
好在这块战地很早就被帝国夺走了,已经不属於联邦的地界了,因此多数也都是用帝国语,他交涉起来也没有什么太大的困难。
“哈,你听听这个小白脸喊我什么。”蒜头鼻一乐,他看了看红眼睛,又看了看大胡子,得意洋洋道。他对这种看起来极有身份的人士都要用上敬称恭维他的事感到有点飘飘欲仙,这多少减缓了他的焦躁感。
李斯思看着顾云开有点震惊,不知道他要干什么。
“您看。”顾云开转了个身,竭力让自己看起来无害又柔弱,他开口道,“我没什么威胁,而且非常瘦弱,看起来还没有您一半的强壮,更何况您手里还有枪。”
蒜头鼻嘟囔了声:“这倒没错。”
红眼睛警惕些,叫道:“小白脸,你到底要干什么?”
“我的意思是,这些东西对我们很重要,但对你们却未必,先生,不如我们打个商量,我们把钱包跟手表,还有首饰都给你们,你们把这些机器还给我们,怎么样?”顾云开双手抬起,客客气气的说道。
首饰钱包都是身外之物,可以花钱再买,器材可就珍贵太多了,里面还存有不少这几天所有演员的努力,所以众人也都纷纷出声支援道:“是啊……没错……”
“看来这些东西很贵重。”蒜头鼻眯起了眼睛,露出点狡诈来,他似乎很得意自己的聪明,“好吧!现在,我决定这些东西跟你们的珠宝都要了!小白脸,你,就你!去把他们身上的钱包首饰都拿过来放在一起。”
相比较高却窍细的顾云开——说实话他还穿着戏服,抆脂抹粉的,滑稽的像个小丑。
蒜头鼻他们反而更警惕大块头的亨利些,人本来就不够,如果自己人过去,他们怕反会被亨利制住,顾云开去收东西就没什么可担心的了。
顾云开想要的就是这个!
人啊,都是贪死的。
他微微松了口气,可仍然伪装出苦恼万分的模样:“别这样,先生,我们打个商量好吗?”
“别跟老子扯东扯西!”蒜头鼻不耐烦了起来,发怒道,“你想身上开个洞吗?!”
顾云开顿时装作慌张失措的模样,立刻背过身,猫腰跟剧组打了个示意,有个别会意到了,有个别则没有,他找了个空盒子让众人多多少少拿出些东西来,拉劳性子嫉恶如仇些,见顾云开助纣为虐,虽然知道这时保命更重要,但仍然怒视着他,啐道:“你真没骨气!”
“小妞!把你的项链也给我放进去!”红眼睛扯着嗓子喊道。
拉劳紧紧抓着项链,亨利只好安抚了她一会儿,帮忙解下了项链放进去,剧组的人不太多,东西却不少,红眼睛有双贼眼,知道谁身上藏了什么,夏普居然还从他那花里胡哨的衣服里头倒出了不少营养棒跟牛奶饼干。
助理看起来快要昏过去了。
如果这群劫匪按照收获的利益来决定枪毙谁,夏普怕是首当其冲。
顾云开也有点无语,他捧着满满一盒子的珠宝钱包来到了蒜头鼻三人面前,装得非常吃力,三人倒是很乐意看他出丑,一点没注意到顾云开已经逼近了他们,还在对他走路的方式评头论足,不时哈哈大笑起来,发出近乎轻蔑嘲弄的声音来。
三步,两步,一步……
顾云开弯腰丢下盒子的时候一个扫腿踹翻了蒜头鼻的重心,伸手就拧住了他的手腕,侧身避开枪口位置后就开启保险直接将弹匣拆卸了下来,子弹在他灵活的手指之间一颗颗掉落了下去,在他目不转睛的在短短数秒之内将整把枪都拆卸成了零件。
红眼睛跟大胡子甚至都没能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只觉得好像瞬间老大手上的枪就只剩下了一个把手,於是怒吼着递出手里的刀子就往顾云开身上捅。顾云开一矮身避开了红眼睛的刀尖,大胡子个子矮些,他反手就卸掉了蒜头鼻的手当做靶子直直挡上了大胡子的攻势。
被拧断了胳膊又被刺穿手掌的蒜头鼻猛然爆发出了惊天动地的惨叫声,暂时失去了攻击力。
夏普看得眼睛发直。
亨利想起平日里笑眯眯跟自己切磋的顾云开,不由得背后发寒。
顾云开的身体很软,腿部却非常有力道,他借蒜头鼻的身体当支柱仰起一个飞踢,直接发力把矮个子的大胡子踹飞了出去,而蒜头鼻哀嚎着倒在地上抽搐又成了缓冲的肉垫,短短时间里顾云开就解决了两个人,只剩下了红眼睛。
借着蒜头鼻这个缓冲,顾云开扑地时没太受伤,他就地一滚站了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尘土,红眼睛已经被吓呆了。
“好好做人。”顾云开和善的接过了刀子,一肘揍在了红眼睛的太阳穴上,对方全无抵抗的倒在了地上。
晕了一个,还有两个倒在地上哼哼唧唧,心地善良的顾云开上去一人一拳,让他们一起陷入幸福的昏厥。
“报警吧。”
顾云开把地上粗糙的刀具捡了起来,神态和善。
随着他这句话,目瞪口呆的剧组才如梦初醒般重新活动了起来,顾云开把刀子放在了盒子里头,重新抱着盒子走了过来,淡淡道:“大家来认领一下自己的东西。”很快就有助理从他手里把盒子接了过去,顾云开就走到了那个摄像师旁边看了看。
“还好吗?”
剧组里常年准备着医疗箱的,刚刚劫匪在旁边不方便,这会儿没威胁了,大家就各自忙活了起来,查看器材的查看器材,小助理拿着医疗箱给摄像师上药,顾云开仔细给他看了看,虽然一片血肉模糊,但好在没敲破脑壳,就放了些心,摄像师血都流到眼睛里去了,还给顾云开竖了个大拇指。
顾云开有点啼笑皆非。
李斯思深沉的坐在旁边抽薄荷烟,烟灰烧得极长也不抖,他嫋嫋吐了口烟,看着顾云开坐在他身边问候:“李导,您怎么样?刚没被吓到吧?”
“没。”李斯思很忧郁,他是经过大风大浪的人,什么场面没见过,更何况薄荷上脑,他现在觉得脑仁儿都像被冻住了一样,他抖了抖烟,烟灰跌在地上抖得粉身碎骨,忽然开口道:“我就是觉着吧,拍了这么久的戏,你刚刚最像加西亚了。”
导演果然是导演,这个思想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