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晚上,船泊在闽江和古田溪的交汇处,那儿视野开阔,溪流速度因江面突然阔大而迅速缓下来,倒是适合泊船,莫尽言将小船系在岸边的柳树上,开始淘米做饭。俞思冕将昨天晚上晾晒在船篷上的衣服收下来,突然听见不远处隐隐传来一阵粗犷的吼声,俞思冕驻足凝听,节奏分明而抑扬顿挫,听起来似乎是在唱歌:「小莫,这是什么声音?」
莫尽言抬起头,听了一会:「哦,是闽南河洛郎们的船歌号子。」闽江上的船工都是闽地人,闽地民风悍勇机智,粗犷而不失率真,闽南人尤甚。
「河洛郎?」俞思冕第一次听说这个称呼。
「嗯,也叫客家人,据说最早都是从黄河、洛河一带迁过来的人。」莫尽言说着自己听来的来历。
「原来如此。」俞思冕恍然大悟,「就是客家人啊,难怪叫河洛郎,还真是十分形象贴切。从河洛而来,他们漂泊得还真是不近啊。」言语中有些感慨。
莫尽言突然像想起什么来,他有些出神地说:「黄河与洛河在哪里呢?据说是中原地带了,我的祖先,据说是在中原还要过去呢……」
俞思冕想听他继续说点什么,但是莫尽言已经低下头去继续舀水淘米了。水装在船中的水缸里,是从河边的水井中打来的,虽然他们一直在水上游弋,但河水也不是一舀就能喝的。
莫尽言果真是色目人吧,俞思冕心想。他想得出了神,直到被响亮的船歌号子惊醒过来。
原来出神间,喊着号子的船已经近了,那船逆水而上,行得很慢,船体很大,至少有上千斛(60吨)的装载量,看规模不太像民间私家船只,而应是官府的官船,大抵是装载盐米用的。船吃水很深,行得也很慢,船两旁各安装了十个桨位,各有十名水手在奋力划桨。
俞思冕只在南北大运河中见过这种规模的船只,那也是官府的官船,常常是整队出行,装载着满满的粮食、布匹、丝绸、井盐、奇珍异宝等,从南向北,送往京城。入了闽地,大船却是极为难得了。而他从书中翻到过,前朝时,闽南的泉州是当时最大的造船基地,能够造出上万斛(600吨)载重量的大船。这些超大船只航行於汪洋大海,如履平地,毫无畏惧。然而禁海令颁发之后,这些大船都被迫尽数毁去,大抵都做了村妇炊米的柴火。俞思冕每每念及此处,便禁不住扼腕叹息:这是一个时代的没落。
莫尽言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俞思冕身边:「这船比我们的船大多了。」
俞思冕看着那船:「你见过比这更大的船吗?」
「啊?见过的。」莫尽言答道。
「有多大?在哪见的?是官船吗?」俞思冕问题一个接一个地抛出来。
「好多年了,那时候我爹带我去连江去拜访朋友,在那里见到的。那船已经废弃不用了,就搁浅在海湾里,船底都进了水。有三层楼那么高,长有二三十丈,阔十来丈,比这船那是壮观多了。」那是莫尽言见到过的最大的船,「我爹说,那船能够装载五千斛。是以前某个海商的私船,后来朝廷禁海,这些船都朽败掉了。」
俞思冕看着暮色中渐行渐远的大船,想像着莫尽言看过的那条大船,那该是怎样的雄伟壮观,还有那传说中的万斛船,那岂非有气吞河山的气势?自己还有没有机会见见那些大船呢?
莫尽言眼中也有些抓不住的东西,他喃喃地说:「我希望将来,也能造出这样的大船。」
俞思冕低头看他,笑了一下:「也许会有机会的。」
静夜,船儿安静地枕着江流,轻轻浮动着。水中的寒意,隔着薄薄的船板透进船舱,寒气弥漫在小小的船舱内。两人挤在并不宽敞的床上,莫尽言与俞思冕并排躺着,他尽量与俞思冕保持一点距离。俞思冕伸出胳膊,揽住莫尽言的腰往床内带:「小莫,天气冷,挨得近一点没关系。」
莫尽言真想哭啊,别再靠近了,实在是经受不住煎熬和折磨了。但是俞思冕却浑然不知,他将莫尽言拉到自己身边躺着,身体某些部位不可避免地相贴着,温热的体温传导过来,鼻中全都是对方的气息。莫尽言大气都不敢出,使劲儿憋着,拚命忍住身体本能的冲动。
黑暗中,俞思冕听见莫尽言时长时短的呼吸,明显气息不稳:「小莫,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说着伸手摸了摸莫尽言的额头,摸到了满脑门子的汗,吓了他一跳,「小莫,你又伤风了?」
莫尽言摇摇头,沙哑着声音说:「没事,俞大哥。」
「还说没事,这声音都变了。肯定是受风寒了。」俞思冕坚持道,手又伸往他身上,去探测体温是不是正常。
莫尽言真的要哭了,他心里突然起了情绪,推开俞思冕的手,粗着嗓子说:「真的没事,你别管我!」他屈起身子,夹紧了双腿,背转身去,心里沮丧无比:管我作甚,管我作甚,不要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