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1 / 2)

繁枝 吴沉水 2725 字 2个月前

第 32 章

动手术这天天气很好,G市的天空难得在云层间透露一丝半点蔚蓝天空,一开始还只是裂缝一样,后来云朵散去,渐渐将大片的蓝天慷慨□出来。时间还早,王铮还在病房做准备,来给他坐检查的医生护士挤了一屋,主刀的是业界着名的心脏外科大夫瞿教授,早年留学美国的医学博士,五十开外的年纪,鼻梁上顶着一副金丝眼镜。他身边跟着一堆实习生和医师,外面还有慕名而来的其他大夫,个个以仰望崇敬的眼神盯着他,彷佛他身上散发看不见的神圣之光,必须挨得更近些,才能得以福荫。

这位名医一般病患很难得他主刀,到他这个地位,若不是令他动心的疑难杂症,就必须得是大到他推托不了的人情。就是徐文耀,也是托了父亲在G省军区的老首长关系,才请得动此位高人,虽然院方已经告诉过他,王铮的情况并不是大手术,一般外科医师都可完成。

但徐文耀不放心。

他陷入一种神经质的紧张中,哪怕再装着神情自若,笑容也分外僵硬。

反倒是躺在推床上的王铮示意医护人员稍等等,他仰躺着伸出手去,示意徐文耀把手握过来,他们这时候握手的姿势是手臂互相交错的,犹如古代定下盟誓的男人,从前,在史书里,战争与饥荒、疾奔与卫生条件匮乏总是很轻易夺走一个人的生命,所以那时候的人们远比今天的要重视意义的寻获,重视超出誓言和承诺,重视超出日常生活能够昇华生命价值的东西。

王铮就这样有力地挽住徐文耀的手,他的声音很微弱,却尽力清晰地吐字:「我知道你讨厌别人握你的手。」

徐文耀笑得比哭还难看,说:「居然这都能被你发现。」

王铮苍白的脸上浮上一丝微笑:「我有在观察你。」

「还发现什么?」

「你情绪越是波动得厉害,脸上越是面无表情,就跟现在一样。」

徐文耀索性不笑了,皱着眉头,点头承认说:「我有点怕。」

「怕我不出来。」

「是,我刚刚有一刻,觉得没法呆在手术室外头等。」徐文耀惨笑说,「脑子里跟放电影似的,一遍遍回放於萱罩着白布单从里头推出来的场景。我简直没法往下想……」

「不要想。」王铮将他的手指全部收拢在自己掌心,轻声说,「我还没观察够你。我会有机会,继续进一步了解你的。」

「好,等你做完手术,你想怎么观察,我都配合。」

王铮调侃着问:「那可得扒光了衣服,拿放大镜一寸寸好好看。」

徐文耀扑哧一笑,伸手摸摸他的头发,低声说:「欢迎免费参观。」

两人相视一笑,徐文耀凑近他的脸,说:「你也别担心,从麻醉师到护士,我都挑过了,保证最好,一定会没事。」

王铮点点头,用力握紧他的手,承诺一样:「一定会没事。」

这就足够了,徐文耀松开手,看着王铮被推进手术室,留在后面的医生这段时间也跟他混了脸熟,微笑着宽慰他:「徐先生,这个手术难度不是很大,而且又是着名教授执刀,我们院好几个主治医生都进去当助手,你可以放心。」

徐文耀点点头,说:「麻烦你们了。」

「哪里,能请来瞿教授主刀,我们也很荣幸。」

他说完便匆匆忙忙小跑着进手术室,门一关,灯一亮,徐文耀忽然觉得有种说不出的压迫感照头袭来。

他刚刚对王铮说的并非实话,实际上,他想到的不是於萱去世时的境况,於萱去世早有征兆,专业敛葬人员几乎第一时间就赶来,给她画好妆换好礼服,於萱看着,甚至比平时要美丽得多。徐文耀想到的是很多年前,当他还是那个十四岁的少年,老师死讯传来的那一刻,他拼了命跑去送人最后一场的情景。

他先是跑监狱,扑了一空,被告知屍体已经由犯人家属领走,然后他又奔波到火葬场,赶在烧掉之前见了一次。

其实也不算见到,因为遗体早被人用白布单罩住,据说上吊自杀的人死后太难看,周围的人出於对这个少年的怜悯,都不同意他揭开被单。

但他仍然看到老师的手,露在被单之外,那么孤零零的一只手,手指蜷着,指甲灰黑,颜色颓败,犹如被人抽干水分一般,呈现出兽类的狰狞,指甲缝里甚至还残余污垢,看上去,就像污垢侵入了血肉,一直入侵到骨头里。

可是在他记忆中,老师的手分明该是白皙均匀,骨节不明显,修长润泽的,到指尖处骨头有奇迹般的收小,指甲是粉中带白,总是剪得平整干净,看着它们,少年时代的徐文耀不知怎的,总想起一句地方戏戏文:

头上插白篦,十指如姜芽。

看着那样一只截然不同的手,十四岁的少年这才明白,原来人是真的死了。

人死了,原来是这么触目惊心的一件事。

然后,他才开始察觉到心肺里撕裂一样的痛楚,痛到他无法抵挡,不得不蜷缩起来,跪在地上,嚎啕大哭。

周围的人,包括老师的老父亲,还有陪同着来的几个本家亲戚,都觉得这娃太仁义,这个年代少有对老师还怀濡慕之情的,更何况是在该老师身败名裂,自绝於人民的状况下。

后来见他哭得太惨,来自乡下的亲属反倒不好意思了,由老师的娘舅出面,试图过去扶起少年,嗫嚅地说:「娃啊,别太难过,他这样,也是自作自受,唉,好好的大道不走,非要拐羊肠小道上……」

徐文耀猛地抬头,带着泪痕的少年犹如野兽一样恶狠狠盯着说这话的人,他想说不是这样的,如果不是因为自己,老师根本不会走这条路,他才是始作俑者,但少年在悲恸之中,没法很好地组织词语,然后毅然说出,他只是瞪了好一会,才哽噎着说:「人都死了,不要讲他坏话。」

这句话后来成功惹得在场一干人都伤心落泪。

在一片哭声中,他们一起目送遗体送进焚化炉,再出来,一个人就变成一捧灰。

没有什么,比亲眼目睹这个过程,更让人明白什么是死亡的悲凉了。

成年后的徐文耀几可手眼通天,但那多年前留在记忆中的无力和悲凉,却慢慢沤成一种深沉的恐惧,他总是怕有些事掌控不了,有些人的离去,无可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