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1 / 2)

繁枝 吴沉水 3361 字 2个月前

第 1 章

快过年了,王铮在唰厨房。

他喜欢弄吃的,厨房里整日开火,却讨厌洗碗,所以挨着煤气灶的墙壁总有一层厚厚的黄色油污。

时间久了,那层油污就跟长在墙上的一层牛皮藓一般,坚硬难蜕,丑陋得理所当然。

王铮此刻带上橡胶手套,围上围裙,用热水泡上洗衣粉,拿着钢丝刷,一点一点,用力而缓慢地蹭掉那层油污。

这都多少年没弄过了,他一边使劲刷一边想,足足四年还是五年?当初买这套房子是二手房,搬进来,厨房墙上就有了陈年污渍。

再加上自己总做饭,时候久了,都快忘记,那墙上的瓷砖,原来有清新的兰花图案。

一朵一朵,粉中带蓝,柔媚得就如青春时代的梦想,柔媚明艳,却又容易被遮蔽和遗忘。

前任房主是母子二人,儿子已到婚配之年,母亲却仍不辞辛劳从老家跟到这座大城市照顾他,当山寨设计师的儿子工作室迁移,要到另一座城市去从头开始,母亲二话没说,跟着儿子屁股后面,仍旧帮他收拾家里,做饭洗衣。

王铮来看房子的时候,老太太正蹲着用一块抹布抆墙角的瓷砖,每一块,都像被精心打磨过,干净得彷佛用舌头可以舔。

他的心登时就动了。

看了不到五分钟,二话没说,交了一万块定金,只提出一个要求,请母子二人一周后把房子清空。

三十五万的房子,他付了十五万首期,银行还剩下五万,后来他堂哥又给了三万,足够王铮好好归置这套房。

他确实很好地归置一番,按照自己喜好,只要靠墙,皆是书柜,浅浅的青,配上原木色餐桌和白色吧台,舒服的布艺沙发前摆上造型玲珑的全玻璃茶几,沙发上,搭着五颜六色,灿烂到极致的尼泊尔手编毯。

后来又扯了彩虹条纹的窗帘,又花一千多买了钢支灯柱的粉色瓜皮宫灯。他喜欢在现代气息十足的简约家俱中,偏偏於细节上处处体现传统摆设,比如墙上挂着花开富贵的木板雕,比如门厅柜上摆着的仿明青花大缸,比如书房卧房影影绰绰的竹帘,比如他自己手书一幅草书「大江东去」,俨然挂在客厅最显眼处。

这是属於自己的窝,是避风港,是任谁来,都没有权利把自己赶出去的地方。不好好对付着,怎么行?

家是什么?

就是一个避风港,一个关了门,可以把外头的冷挡住的地方。

王铮唰着厨房,一个太过用力,突然一滴洗洁剂泡沫,射入眼中。

辣得眼泪差点下来。

他还记得自己一个人,怎样一点一点,把这个家弄起来,把属於自己的城堡盖起来。没有人比他更明白,头顶有块瓦遮天,比他妈什么都强。

是的,王铮几乎用投入初恋一般的狂热,来布置这套房子。

只有他明白这种狂热从何而来,如果你被人赶过两次,而且还都是自己至亲至爱的人,你大概会明白,无家可归,其实一点也不浪漫,更加不好玩,那是一种彻头彻尾的灾难。

买这套房子的时候,连刷墙涂灰,连家俱拼装,都是他一个人慢慢弄的。白天打工,晚上回来慢慢的,像雕琢艺术品那样干。那个时候,他灵魂深处遍是荒芜冰原,骨髓里都透着寒意,不找点事,不让自己累到吐,累到倒地就能酣然入睡,他怕自己捱不下去。

怕一有空,就会开始想那点破事,就会开始没完没了地琢磨,为什么?

为什么?

人活着其实很简单,但若你开始琢磨为什么,怎么会这样,则没有一样东西经得起追问,不难的事,都会变得非常艰难。

难到好像有人拿刀子就着刀尖戳你的内脏,捅了血窟窿还不满足,还要继续往里头捅,你说我很疼我他妈太疼你别下手你悠着点行不行,但是没人管你,该捅的,还是要照样捅进去。

而那拿刀的,还往往是你最爱的人,还往往,捡你最不设防的时候,一刀见血。

王铮想,自己这辈子,恐怕怎么都忘不了,李天阳捅过来的那一刀。那是四月,当时所在的南方城市一天到晚老在下雨。事情没发生的时候,他还想着梅雨天来了该炖点去湿清补的汤给李天阳喝,结果,那天晚上,那锅汤还在煤气灶上汩汩冒着香气,李天阳就回来了,犹豫了好半天,才歉疚而忧伤地说,自己在外面有人了,已经有好几个月,分不开了,对不住他。

难为李天阳那样强势的男人,说到对不住他的时候,甚至还湿了眼眶。

王铮想那时候自己真蠢,就那么呆愣地听着,脑袋里一片空白,意识漂浮到一个看不见摸不着的地方。李天阳后来似乎还说了很多,大概意思是自己不是没良心的人,如果不是没办法,真的不想做伤害他的事。他知道王铮从大学开始就跟着自己不容易,原本也想着同志难找伴,就这么凑合着过一辈子吧。哪知道未了遇到那一位,才知道爱情原来如此炫目、突然和激烈。他说瞒着王铮干这种不地道的事,他也很痛苦,可实在没法子了,拖下去对谁都不公平,於是左思右想,还是要跟他做一个了断。

然后,李天阳掏出一张银行卡递过来,说这里头有二十万,密码是你的生日,别误会,这个不是侮辱你,是我心里歉疚,你就当我一点补偿,真的对不起。

王铮父母都是普通工薪阶层,他知道二十万很多,在此之前,他一辈子也想不到自己有天会一口气拿到二十万。但那时候他整个人都懵了,基本反应不过来李天阳给他钱是什么意思。他没有拿那张卡,他只觉着浑身冰凉,直愣愣地看着李天阳,心里莫名其妙地想,原来李天阳还是能一口气跟自己说那么多话,原来之前好几个月的冷淡,是这个原因。

然后想,原来天气已经入秋了,要不然,怎么突然间变得这么冷?

冷得你四肢都在止不住地哆嗦。

李天阳似乎有些不忍,放下银行卡站起来又说了一句,对不起,小铮。你如果想揍我,我不会还手。

王铮听到这里终於有了反应,他想自己这辈子还真没学过打架,连骂人词语都贫乏得要命。生命中最美好的时光都呆在高校里,开口闭口都是敬语,面对师长绝对称「您」,对着问路的陌生人都会微笑指点,看到乞丐会掏出零钱,一辈子没干过一件对不起谁的事。研究工作之余,有时间就琢磨做点好吃的,摆一桌热热闹闹,听李天阳高高兴兴夸真不错,就乐得跟傻子一样,活了二十来年,就爱过李天阳一个人,就图两人在一块这点温情。

除了是个同性恋,他没伤天害理,没骄横任性,为什么,就该自己遇到这种事?

这种,摧毁性的事?

王铮刷完了墙面,开始刷煤气炉台,一面刷一面想,那时候自己说什么来着?好像什么也没说,没骂人,没跟娘们似的一哭二闹,没找谁麻烦,只是突如其来地问,我们要是分了,我住哪?

为了眼前这个男人,他跟父母断绝关系,当时住的房子是李天阳的,如果分手,自然不能在赖在人家家里。

他已经没了退路。

直到那一刻,他才突然涌上来一种真实的恐慌,一种要被熟知的世界驱赶出去的恐慌,一种要面临未知世界的仓惶。

李天阳很内疚,哑声说:「你可以一直住到,找着新的地方为止。而且二十万,够你租个房子的了……」

平心而论,李天阳真不是坏人,他出手慷慨,为人也仗义。当初王铮能豁出去跟他在一起,也是想着万一有点什么事,这个人定不会做缩头乌龟,定能挺身而出,跟自己一块扛。这年头遇着一个不自私的不容易,遇着一个有血性的更难,平常夫妻在一起过日子还有那么多说不出的难处,同志就更不用说。

所以他下决心跟李天阳在一块的时候,还觉着自己捡到宝。

有时候幸福感涌上来,还止不住地想,就算这一刻死了,也值了。

你爱的人也爱你,多么不容易。

所以当出柜后被父母从家里赶出来,他还能躲在李天阳怀里哭,浑身上下,充满一种献祭的痛苦和快感。

他觉着,为着这段感情,自己是真的,把能给的都给了。

但谁知道世事无常,人心莫测。那个他认为有担当的男人,在移情别恋这种事上,也同样很有勇气。

勇於承认,不拖泥带水。

只是那种本来令他赞赏和备觉心安的勇气,伤害起人来,也同样直达根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