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姚姑娘!」赖泽良惊恐大吼,冲向水井,紧张伸首探看,发现姚玮玮人在井水中载浮载沉。
他连忙拿起水桶扔了下去,却没想到那水桶竟然直接砸上姚玮玮的额头,她人一晕,直沈井底。
井水迅速将她的身子淹覆,灌入了她的耳鼻口,手中小书上头的墨渍缓缓化开,与她额上漂动的血液染成一块儿。
墨水与血水缠绕,缓缓的扩大,逐渐成了一个人形,白色衣袂在水中缓漂,一双尾端微微上扬的俊秀凤眼倏地睁开,弯腰潜入井底深处,长臂捞起那已无呼息的女孩,游向水面,纵身跃出。
突然跳出的人将还在井边紧张呼唤姚玮玮的赖泽良吓了一跳,屁股往后坐跌在地。
一个浑身湿透的俊美男子将姚玮玮平放在地,手轻按着胸口,凝神急聚内力,迫开了她的呼吸,一口水吐出,人悠然醒转。
姚玮玮张眸,映入眼帘的就是那日思夜想的容颜。
「季郎!」她张开双臂,扑进季煦怀里,泣不成声。
「别哭,」他推抚着她的背,「我在这。」
「你回来了!你回来了!」她将他搂得更紧。
「我回来了。」温柔的嗓音传递使她安心的力道。
赖泽良蹲到季煦面前,不解的问,「壮士,你是怎么会在井里的?」
明明除了姚玮玮,没第二个人下井啊。
季煦抬起头来,赖泽良这一与他四目相对,人傻了。
「你……」跟年轻时的他长得好像!
季煦的突然出现也让赖应心吓了一跳,心里有着跟赖泽良一模一样的疑问。
莫非,这个人真是从书中出来的,要不怎么会突然凭空出现?
总不会他之前一直住在井底吧?
这可能性更是无稽,怎有人能活在水里不死去的。
但如果有人可以从书中出来,那么人能活在水里,好像也不是不可能的事了。
「你要找的人回来了,可以不用再来烦我了吧?」赖应心没好气道。
他还以为他不小心害死了姚玮玮,幸亏她人没事,故松了口大气。
「不行!」姚玮玮转回头,拉住赖应心的裤脚,「除非你答应我,不再写「书生与小姐」系列的新书。 」
虽然不清楚为什么季煦会在第九本才被写回去,但她不能让同样的事情再度发生,所以绝对不能让他再开新稿。
「啊?」还有要求?
「要不你一写,就又会把他写回去的!」她无法再承受失去他第二次。
「我不是因为他写了新书才回去的。」季煦反驳了姚玮玮的臆想。
「不是吗?」姚玮玮讶异回头。
「如果,他是因为我写新书而回去,他早就回去了吧?」赖应心冷声道,「这一年来,我已经写了四本书,他回不回书里不关我的事吧!」
「那到底是怎么回事?」姚玮玮胡涂了。
「应心,你家有客人啊?」隔壁邻居好奇的探头问。
这赖家除了书肆老板会来走动外,还真没见过有其它客人呢。
「啧。」赖应心厌恶弹舌。
赖应心打从母亲过世之后,就不喜跟人打交道,更讨厌受邻居关注,这会儿他家里突然出现了三个人,其中两个男人跟他长相神似,还有一男一女在他家庭院不顾礼教搂搂抱抱,光想到那些邻居会怎么窃窃私语,他就觉得烦。
「你们先进来吧。」赖应心率先入屋,将屋门大敞。
「咱们先进去。」姚玮玮对着季煦道。
三人进了屋,那是栋十分简朴的屋子,除了基本家具,没有任何花稍的摆设。
「写书似乎赚得不多。」姚玮玮的喃喃自语,得到赖应心的瞪眼一枚。
他拿了几条布巾交给他们抆干身上的水,幸亏现在正值夏季,浑身湿透也不太担心得风寒,赖应心拉了把椅子靠着墙,态度闲闲的坐着。
季煦不管自身湿漉,忙着帮姚玮玮抆干湿发,态度亲昵得一看便知两人之间必有男女私情。
赖应心瞧着体贴对待姚玮玮的季煦,心想,他笔下的「采花贼」可不是这样的柔情大男人!
「喂,」赖应心对着季煦喊,「你是怎么不见的?」
季煦转头望向他,「我不想告诉你。」
赖应心怒起,「不想告诉我就滚!」
「别动怒,有话好好说。」赖泽良忙安抚。
「这位是……」季煦好奇看着赖泽良。
「这位是赖应心……石娘的爹。」姚玮玮回道。
「也就是你的本尊。」赖应心嗤道。
「啥?」三人齐声发出惊诧之声。
「我恨我爹,所以把他写成采花贼。」赖应心解开了众人长久的疑惑。
「你怎么会做出这种事?」姚玮玮难以置信。
「哼。」赖应心冷哼,「那个人为了荣华富贵,抛弃我跟我娘,幸亏老天有眼,摧毁了那个人的荣华富贵,还让那个人入狱十数年,实在太爽快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赖应心张狂大笑。
「不是老天有眼,」姚玮玮激动道,「是你爹去举报的。」
「你少骗人了!那个人苦心追求来的荣华富贵,怎可能亲手破坏。」赖应心压根儿不信。
「应心,爹本不想说出实情的,但看你这么恨我,如此愤世嫉俗的活着,所以我决定将实情说出,免得害了你一辈子。」赖泽良微垂着首,咳了几声。
「严家被抄家,起因是我。」
「你毁了我们家!」赖应心愤怒地指着赖泽良,「负了娘,别以为胡诌着借口,我就会相信你的鬼话,原谅你!」
「你娘恨我吗?」赖泽良问。
「她……她当然恨!」赖应心恨恨咬着牙,回话却有着犹豫。
「不,」赖泽良摇头,「我相信她一定等着我回来。」
「傻子才等你回来!」
「我跟她说好的!」
「你胡扯,你都入赘知府当了上门婿,要怎么回来?」
「我入赘是逼不得已的,如果我不答应,你现在早已成了枯骨一堆,哪还有可能生着气,辱骂我呢。」赖泽良哀伤地看着激动不已的儿子。
「什么意思?」
「当初知府小姐威胁我,若我不休了石娘,入赘她家,她会想方设法取了你们两个的性命,到时我一样得入赘。」赖泽良磨着牙,语气充满痛恨,「为了保全你跟石娘,为了保全赖家的香火,我不得不答应!」
「所以你入赘后,便想办法找到知府的违法情事,暗中举报?」姚玮玮恍然大悟。
「没错。」赖泽良回视姚玮玮。 「我以为我出狱后,就可以跟家人团聚,怎知……」清泪自眼角泌出,他转过头去揩拭。
「我不信,你胡扯!」赖应心跳着脚,「谁能证明你说的话?」
赖泽良无言垂眸。
「哼,根本无人能证明你说的话!」赖应心愤恨道,「你为了让我原谅就胡编谎言,以为我就会接纳你,抚养你吗?你想得美!」
「也许有个人……」他闭嘴摇头,「算了,你不信便算了。」
「谁?」赖应心不放过,「你说有个人是谁?」
他望着儿子气冲斗牛的模样,接着又看向姚玮玮,内心陷入天人交战。
他为啥看着她?
姚玮玮充满不解。
那眼神好像能化解儿子恨意的关键是在她身上?
这怎么可能呢?
要不是为了季煦,她与赖应心是不可能有交集的。
「你骗人!」赖应心冲过来一把拉起赖泽良,「滚!骗子!滚出我家!」
他也拉起了姚玮玮,「你也滚!」
「放手!」季煦沉声扯开赖应心的手,并将人推开。
「你们三个都滚出我家!」他发狂大喊,「统统滚!」
姚玮玮身上披着布巾,与另两个「本尊」与「分身」呆站在赖家门口。
「姑娘,既然你的心上人已经回来了,那老身便走了。」赖泽良道。
「伯伯,你要走去哪?」姚玮玮拉住赖泽良。 「你不是身体不佳?现在赖应心又把你赶出门,你能上哪去呢?」
「我自有打算。」赖泽良笑道,「姑娘保重。」
「不成!」姚玮玮硬扯住他,「我不可能这样放你走的。」她转向季煦,「帮我。」
「你想把他带到哪去?」季煦见老人家身子孱弱,的确需要帮他安排照顾才行,否则恐怕随时发生不测。
「我们先找地方安置他……」
一辆马车忽然疾驶过来,停在三人面前,下车来的正是姚夫人。
稍早在武术馆,姚玮玮丢了句——我一定要找到他后,人就跑走了,没两下就消失踪影,姚夫人只好搭着马车四处寻找,就怕伤心惊慌的女儿发生事情。
「玮玮!」姚夫人吃惊地望着她找了半天的女儿,「你怎么把自己弄得这么狼狈?」接着,她又发现了——「季公子,你回来了!你这几天上哪去了?」
季煦轻笑,「我被玮玮赶走了。」
「啊?」姚夫人满面不解。
姚玮玮冤枉的嚷,「我哪有……」不对,好像真有那回事。
「你叫我滚,记得吧?」
「所以你就走了?」姚夫人难以置信。 「这样你就走了?」
「我也是身不由己。」不是他要这么「听话」的。
季煦的说词大伙越听越胡涂了。
「待会再说吧。」姚夫人见两人一身湿淋淋,就怕得风寒了。 「人回来就好,先回家再说。」至少女儿不会再失心疯的四处乱找。
「娘,这位伯伯也跟我们一起回去吧。」姚玮玮拉来赖泽良。
「这位又是……」
「姚夫人。」赖泽良望向姚夫人,「在下赖泽良。」
「谁?」哪来的村民野夫?
「严知府的上门婿,令表姊严智媛的夫君。」
姚夫人闻言一愕,松开了姚玮玮的手。
「你……」姚夫人的嗓音在颤抖。
「伯伯,你是表姨的丈夫?」姚玮玮万万没想到,赖泽良口中那个强抢民夫的官府小姐,竟然是她的表姨?
「此处不是说话的好地方,咱们回姚府再说吧。」赖泽良提示姚夫人。
姚夫人用力咬住红润的下唇。
「上马车,回府。」
回姚府后,姚玮玮回院落沐浴更衣,季煦则被带至客房。
坐在前厅默默喝茶的姚夫人心绪十分复杂,执茶杯的手,好半晌未动,眸光直盯着桌子对面轻缓喝着热茶的赖泽良。
赖泽良会同女儿说出秘密吗?
或是早已说了?
她十分担忧。
「你们先下去。」姚夫人命令一旁的丫鬟小厮。 「不准任何人进来。」
奴仆退下后,姚夫人放下那只喝过一口的茶。
「你跟玮玮说了吗?说你是她父亲?」
「姚夫人,」赖泽良轻咳了几声方道,「这些年,十分感谢你。」
姚夫人平声说出自己的意思,「玮玮是我女儿,现在是,以后也是。」
「夫人,你别误会,我不是来抢女儿的。」他淡笑,「我拖着这具即将入棺材的身体,本只想来看看儿子,看是否能化解他对我的怨恨;若有机会,再远远的望女儿一眼即可。我从没想过要将她带回身边。」他摇头,「也没那个资格。」
姚夫人闻言沉默。
十六年前,严家因为贪污一事举家入狱,罪证确凿,直系血亲皆判了死刑,只有赖泽良逃过一劫。
当严智媛获得风声,将被拘捕入牢,害怕再也无法安然归家的她,吩咐了忠仆,将刚出生不到一个月的女儿带到姚府,请求姚夫人收留。
严智媛是洛阳知府严方俊最宠爱的独生女,打小任性骄纵,目中无人,同时,她也是姚夫人的表妹,从小玩在一块儿。
严格来讲,姚夫人不是很喜欢这个表妹,她总是主宰着姊妹间的游戏玩法,不依她的意便会生气,十分难相处,偏她是官家小姐,而姚夫人不过是商家之女,再怎么不愿,也得忍着。
但是,姚夫人娘家有次周转出了问题,差点破产时,要求父亲出手帮忙的,却也是严智媛,这份恩情,让恩怨一向分明的姚夫人一直记在心上。
严智媛强逼洛阳第一美男子赖泽良休妻,入赘严府,这事,姚夫人当然是知晓的。
严智媛大婚时,姚夫人正巧刚怀第一胎,怕喜冲喜,未去参加婚宴,尔后,因为协助丈夫事业,以及忙於育儿,一直无空去拜访,故一直未识得赖泽良的庐山真面目。
想不到第一次见面,是在这样的情况下。
「我从不曾告诉玮玮她的身世,也希望你能继续保密下去。」姚夫人双眸定定,不容反对。
姚玮玮被带到姚家那晚,姚夫人与丈夫商议之后,辞退了所有老仆,重招新仆,并开始穿宽松的衣物,五个月后,宣布姚家第二个女儿出生。
姚玮玮虽然名义上小了姚琦琦一岁,事实上,她仅晚姚琦琦半年出生。
「我明白。」赖泽良点头。
「严家的传家玉佩与玮玮一起带了过来,我收起来了,你要带走吗?」
「不,」赖泽良立刻摇头,「我与严家,在入狱那天,就已无关系。」
他恨透了严家,更不可能拿走任何与严家有关的东西。
他本想问姚夫人是否知道,当年严知府被举报的真正内幕,毕竟商家的情报来源,常比官家还广,严智媛到死都不晓得出卖他们家的是她的夫婿,但不代表姚夫人并不晓得。
不过,知知晓已无所谓了。
他这一生亏欠的人太多,尤其是他的女儿,他从不曾负过养育之责,更不应该破坏她的幸福。
儿子对他的仇恨太深,而姚夫人为了保全女儿,恐怕是不肯为他出声解释的,那么,他只能希冀下辈子有机会赔偿儿子了。
姚夫人了解表妹性子的,她想要的东西,没有要不到的,不管用上任何手段,只是表妹又怎会知,这一个任性,却害得家破人亡。
姨丈贪渎赈银,的确有罪,而赖泽良的大义灭亲,又存了多少私心。
人,有几个不自私的呢?
「那你接下来做何打算?」姚夫人端起茶。
「我想去找我前妻。」
「她还活着?」
赖泽良摇头,「已经过世了。」
他在狱中就听到这项消息,曾经,他痛苦得想死,是为了见儿子才咬牙活了下来,却又怎知,儿子恨透他,不肯认他。
「你……不想活了?」
「一具破身,随时有可能归西,活着只是行屍走肉,我只盼能早早与我前妻重逢。」
却一点也不想与严智媛死后相守吗?
姚夫人感叹。
强扭来的瓜,怎可能会甜。
赖泽良起身,「我该走了,非常谢谢你将玮玮拉拔长大,养育得这么好。」
「你不再见她一面?」
「不了。」赖泽良慨然摇头,「我该去我想去的地方了。」
姚夫人没有再多问,送客到了大门口,两人互道一声珍重,赖泽良往大街的右侧行去,身后姚府的大门,轻轻的关上了。
当姚夫人送赖泽良出去时,前厅屋顶上,一抹白色身影往西南处跃去,轻声落在姚玮玮院落。
他捡起了一颗石子,扔向窗棂。
听到暗号声,姚玮玮立刻奔来窗前,将窗户打开。
「季……」季煦手挡上她的小脸,不让她抱他。 「你干嘛?」
「我在生气。」适才是因为有他人在,他才没发作,现在就只有他跟她,小圆那伶俐的丫鬟则已退出房间,他就不客气了。
「我知道我误会你了嘛,」她低头道歉。 「对不起。」
「那时你完全不听我辩解。」
「我是受到太大的震撼,气昏头了嘛。」她真的不是故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