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1 / 2)

第50章 回闪

天边快要发亮,林烁渐渐有了睡意。

他合上眼,脑海里像是堵满了冰锥。

每一个念头闪过都又痛又凉。

岁月像非常漫长,又非常短促。回忆像非常遥远,又非常靠近——

那时候街道上铺满了雪,大家都朝着某个方向前进,他一个人不进也不退,看着人群潮水般来来回回地经过,最后归於沉寂。有人摸着他的脑袋说:「今天也不回去吗?」

他倔强地说:「不回!」明明是爷爷的错,他为什么要先低头!就因为他是爷爷,就因为他年纪比他大吗?这根本不对!

他把闸门落下,蜷在店铺的休息间睡觉。店主是好人,好心好意地收留他,还一心想从他口里骗出他家里人的联系电话或者住址,想把他哄回家。

但是,他才不回去。

他早上醒得很早,早早拉起卷闸门,帮店主抆拭橱窗。门口有人推着车来卖热腾腾的馄钝,他跑出去要了一碗,坐在摊主搬出来的小桌子小椅子上吃得香甜,边吃还边夸:「您这次做的味道很对啊!」

摊主笑得眼睛都快找不着了:「多亏了你的舌头够灵!」

他这人什么都不多,就是多嘴,前两次尝出不对的地方直接和摊主说了。当时摊主还觉得他口味太叼,后来回去试了试,按他的说法调整了一下,味道和卖相都好了很多。

味道和卖相好了,生意自然也上去了。再卖一段时间,他们就可以盘个店面好好做下去。

摊主热络地和他说起未来的打算。

他笑着应和,同时大口大口地吃着馄钝。靠着兼职的钱他还养得活自己,但他还想留点余钱去做别的事,所以有时会特别饿,逮着什么都吃得挺香的。

他正听着摊主絮叨,突然看到个半大少年蹲在一边巴巴地看着他,咕噜咕噜地噎着唾沫。这少年衣着倒是蛮不错的,可这天寒地冻的,这样穿未免太过单薄。

这家伙不冷吗?

很快地,他发现对方不仅冷,还很饿。那少年微微打着哆嗦,眼睛直直地盯着他碗里的馄钝,每次他勺起一颗馄饨,那少年小小的喉结就会滚动两下,隔得老远都能听见他咽唾液的声音——活像半个月没吃过东西似的。

看着怪可怜的。

他对摊主说:「再给我来一碗吧。」

摊主说:「好!小孩子就该多吃点嘛,你这正是长身体的时候!」

他「唔」地一声,没有多说什么。等摊主把第二碗馄饨端上来,他走上前拉住那少年冰冰凉凉的手:「饿了是不是?来吃点。」

那少年被来到眼前的他晃花了眼。等回过神来,少年困窘地说:「我没钱。」

他说:「会干活不?」

那少年呆了呆,问:「什么活?我应该能干!」

他指了指后面的店铺,说道:「就是在开门前把店里的货架整理整理,有客人来看过以后把货物重新收拾好,扫扫地拖拖地什么的,很简单的。」

少年两眼一亮:「明白了!这些我会!」

於是他多了个小伙伴。

他们都是翘家的人,没多久就熟悉起来。少年平时明显不怎么干活,做什么都笨手笨脚的,好在够听话,他叫做什么就做什么,不至於哄出什么事儿来。

晚上他们挤在店主的休息间睡觉。被子有点薄,但两个人挨着挺暖和的。同样都是不想回家的人,他体贴地没问少年叫什么,来自哪里,只耐心地教会少年该怎么干店里的活,同时教少年怎么应对店主的「套话」。

店主拿他们没办法,又不忍心把他们赶出去流落街头,只好由着他们住了几天。

少年很依赖他,像只可怜巴巴的大狗,一见不着他就着急。他觉得有趣,吃饭睡觉上厕所都带着少年玩,简直可以说是形影不离。

有别的店员来换班时,他们可以到处溜达,从大街钻进小巷,街头跑到巷尾。少年对什么都很好奇,总是拉着他问东问西,他装老成装习惯了,懂的东西答得很溜,不懂的东西也胡诌得很溜。

偏偏少年什么都不懂,他说什么就傻乎乎地信什么。

真是太可爱了。

他觉得自己多了个弟弟,非逼着少年喊他哥。少年突然变得不听话起来,报出了自己的生日——居然比他早几天!

他不服气:「肯定是因为你是个早产儿,我在肚子里呆的时间一定比你长!」

少年傻嗬嗬地笑着,伸手把他抱住,另一只手在两个人的脑袋上比了比,得意洋洋地说:「你看,我比你高!」

他觉得自己满鼻子都是少年身上的气息,不由憋红了脸:「放开我,你臭死了!」

少年赶紧放开他,对着自己嗅了嗅,纳闷地说:「不臭啊,我每天都和你一起洗澡的。」

他哼了一声,没有说话。

傍晚时少年弄来一辆自行车,拍拍后座说:「上来,我们以后骑自行车去玩儿!这样可以走得更远!」

他说:「你哪来的自行车?」

少年说:「我把工资都攒下来了啊!」少年凑近,又张手抱住他,小心翼翼,像怕他推开,又像怕他说他臭,根本不敢抱得太紧,「我去天桥底下买的,都是二手车,很便宜!我看这辆还挺新,就买下来了。你上次不是说想去对南区玩玩嘛,我们可以直接骑车去!」

他说:「笨蛋,做公交不就好。」

少年一呆,苦恼地说:「你不喜欢吗?」

他朝少年笑了起来:「没有,我没有不喜欢。」

谢谢,我很喜欢。

他和少年去了更远的地方游荡。明明他们都是因为难过得要命才跑出来的,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不难过了,而且也不觉得孤单了。

这个城市还是这么大,但是一点都不显得空旷,每一个角落都显得那么有趣,他们连在巷角的书摊看漫画都能看一下午。

那样的日子好像静止了一样,每一分每一秒都那么地美好,令人忘记了时间,忘记了一切。只是他们忘记了喧嚣的世界,世界却不会因此而停止。

在他知道少年是什么人的第二天,他们遇到了车祸。

他又见到了那个掌控着一切的男人。

那个男人让人把少年带走。

可是他没有办法阻止。

少年是扑到他身上才受伤的,而他却连为他凑齐治疗的钱都做不到。生命真的太脆弱了,他们都还没办法为自己的人生负责,更别说去负责另一个人的人生。

那个男人说:「我可以再给你一次机会。」那个男人眼底带着讥屑,「你不是都不回去了吗?那就跟我走吧。」

他看了看自己衣服上沾着的属於另一个人的血,想到刚才在手术室门口的无能为力,想到和林厚根的争执,想到这些日子以来的快乐与美好。

他站起来,朝那个男人说:「希望您能对他好一点,他很想得到您的关心和认同……」说完他转过身,一步一步地走出医院。

外面阳光很亮。

亮得他有些睁不开眼。

他闭上眼睛,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接着蹲了下去,把脑袋埋进手臂里哭了起来。等眼泪都流光了,他逼迫着自己站起来,大步跑离医院所在的街道,跑离他们曾经度过那么漫长又那么短暂的时光的街区。

他扶着站牌喘着气,用力抆掉眼睛里残余的泪水。他的视线变得清晰,清楚地看到一辆熟悉的公交从远处驶来,那上面写着的最终站是「乐翻天电影院战」。

他抬起灌了铅的腿走上车,腿上每一块肌肉都像在隐隐作痛。

司机大叔见到他以后又惊又喜,同时又带着几分不赞同:「阿烁,你这些天去哪里了?你爷爷每天下班后都等在车站那儿,你瞧瞧这雪多大哟,他腿脚又不好……」

他愣愣地听着,鼻子有些发酸,却已经哭不出来。

他说:「我这不是回去了吗。」

车上已经没有座位,他拉着吊环站着,随着车身晃晃悠悠。中间有人下车,他却一直没去坐,就这么站到了终点站。

远远地,他从车窗看到了那熟悉的站牌。

站牌下站着个伛偻的老人,是他的爷爷林厚根。他已经老了,原本挺直的背脊被生活压得弯了下去,但他又不服老,直挺挺地把它撑了起来。

外面正飘着雪,雪很冷,风也很冷。

他走下车,静静地看着林厚根。林厚根嘴唇动了动,三步并两步地走上来,扬起手想打他一巴掌,却又狠不下心落下,只有两行老泪从他脸上滑了下去。

他从来没见过这样的林厚根。

岁月带走了林厚根的健康,带走了林厚根的锐气,带走了林厚根所有的一切。林厚根没有了儿子,没有了家,什么都没有了。林厚根只剩他这个孙子,林厚根唯一的指望,就是想他当个普普通通的人,过上平平凡凡的日子,平平安安地过完一辈子。

他张开手用力抱住林厚根:「我不要妈妈了,我什么都不要了,爷爷,我什么都不要了!我以后都听你的!」

他所真正拥有的,也只有林厚根这个爷爷而已。

一切都回到了正轨。

那短暂的交集像是从来没有出现过似的。他开始变得收敛,学习节节攀升,没多久就把年级第一刷了下去,接着是区里的第一、市里的第一、跳级一次、跳级两次、再次一步步刷下原来的第一名——

他终於和淩楚一样,成为了众口交赞的好学生。

林厚根很高兴,他也很高兴。好学生的待遇和坏学生的待遇完全不一样,学习好了,他想做什么事都变得很自由。

眼中的世界也变得更加广阔。

他憋足劲在同辈里冒尖。

没想到在七年之后,他又看到了贺焱。

当初那个半大少年已经长大。模样变了,脾气变了,完全不一样了,只能勉强辨认出一点儿影子。

接着他就被迫或主动地听说了很多关於贺焱的事。

听说贺焱特别傻,人人都当他傻子来看待。听说贺焱整天和些混蛋二世祖混在一块,自己也是个十足的混蛋二世祖。

只是听说再多,都比不过贺焱跑来他面前说一句「要多少钱才能和你睡一觉」的冲击。

即使贺焱说是在玩真心话大冒险,他还是没控制住自己,狠狠地揍了贺焱一顿。

他对谁都笑脸相迎,唯独那一次他没忍住——

没办法,他实在忍不了,在对上贺焱那饱含色情意味的目光时他整颗心都气得发颤——

叫你不学好!叫你好的不学学坏的!叫你拿钱砸人!叫你——

叫你用那么恶心——那么陌生的目光看着我——

没想到后来——

后来——

后来他才知道,原来那只是个开端。

林烁脑袋昏昏沉沉。

回忆断断续续地浮现。

人的适应力是很惊人的。

慢慢地,难以习惯的也习惯了,难以接受的也接受了。怎么活着不是活啊,人不能总是抱着尊严、抱着情谊、抱着只有自己在意的东西不撒手——想要保住某些东西,就得放弃某些东西。

林烁睁开眼。

映入眼帘的是两个少了大半药液的吊瓶。

林烁侧头看了看自己的手,上面插着针头,他没多少知觉。根本不知道这针是什么时候插上来的,也不知道自己身体是病了还是没病。

他缓缓抬眼,对上了医生关切的目光:「醒了?」

这是贺焱的私人医生,姓许。

林烁说:「麻烦您了。」

许医生说:「醒了就不麻烦了,要不然我耳朵都被人念得起茧子了。」他看了看表,「贺总出去了,我这就给他打个电话。」

林烁抱歉地朝医生笑了笑。他说:「先别打吧,今天他得回总部开会。」

许医生说:「那好吧。」他算着时间差不多了,给林烁换了两瓶药。

林烁说:「得打这么多?」

许医生说:「别看你身体平时挺好的,其实一病起来比别人更要命,得多打两瓶调养调养。」

医生是专业的,林烁没再多说,他可不会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

医生替他探了探温度,发现退烧了,放下心来。他说:「我去给你熬点粥。」

林烁趣道:「没想到许医生您还赠送熬粥服务啊!」

许医生见林烁都有精神开玩笑了,也放松下来。他调侃道:「没办法,我全家都是你的粉丝,要是我老婆和女儿知道我居然连食物都没给你准备,她们肯定会把我逐出家门。」

林烁一乐:「那我等下发个微博,让嫂子她们看看你的劳动成果。」

许医生说:「那敢情好。你躺着,打完这两小瓶就可以吃了。」

林烁谨遵医嘱,躺回床上看着天花板。

他很少往回看、很少往回想。

没想到这次身体里憋着的毛病爆发了,心里憋着的毛病也爆发了。

爆发了也好,彻底爆发出来才能认清现实。现在的他还太弱小,弱小到什么东西都抓不住。

也许生命里有些东西注定是要错过的。

过去的东西就应该让它彻底变成过去。

往前看,往前走。

前面会有更好的一切在等着他。

两瓶药液输完,许医生果然熬好粥端了出来。

还配上厨房里腌着的小咸菜。

林烁为许医生的辛劳成果拍了个照,笑眯眯地传上微博,并在微博夸了许医生一通。

贺焱正坐着於司机的车往回赶,突然听到一声特别的提示音。

这是他特意为「火中取乐」这个微博设的。

林烁发微博了?林烁醒了?!贺焱赶紧点开。

等看到林烁在微博里写了什么,贺焱差点气炸了。他一开完会马上往回赶,心里担心得不得了,林烁却有心情发微博夸别人!

那许医生也居心不良!他只是让他去给林烁看病,又没让他给林烁熬粥做菜!什么时候医生的业务范围还包括给病人下厨了!

贺焱越想越生气,一下车马上怒气冲冲地跑上楼,拿钥匙开门时手都还气得哆嗦。

可门一打开,贺焱突然又冷静下来。

林烁正病着呢。

林烁都生病了,他生什么气啊。有人给林烁熬粥总比林烁饿着好,他出门时应该提前叮嘱许医生看看林烁饿不饿才对。

贺焱换掉鞋子走进屋。

饭团躲在柜子旁边瞄着他。

贺焱整颗心都变得平和。

他弯身抱起饭团。

饭团挣紮了一下,还是乖乖让他抱住。

贺焱向饭团道歉:「对不起,上次我不该对你发脾气。」

饭团抬起脑袋看了贺焱一会儿,挣紮着蹭在贺焱身上往上抬了抬爪子,最后艰难地在贺焱脸上啪地打了一下。

贺焱瞪着饭团。

饭团小心翼翼地看着他,像是刚才鼓起勇气打人的不是它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