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接下来的一整天里，欧泊都在思考中度过，他开始和雷蒙商量要怎么办，彷佛这是他俩接到的一个委托，就像以前面对的许多难题，冷静地，循序渐进地寻找线索。

「你得把你的身世告诉我，雷蒙。」欧泊说。

雷蒙比起刚开始时已经完全接受了自己的模样，也不再自暴自弃了，说：「我醒来的时候，是在一个废弃的星球上。」

「让我看看……」欧泊打开星图，牵着雷蒙的金属手指，说：「你还记得它的名字么？」

雷蒙报出一串坐标，欧泊输入后靠在椅背上：「你是不老不死的……这么好的事我怎么没碰到，让我看看……」

「你不会想当个机器人的。」雷蒙随口道，朝欧泊笑了笑。

「你的笑容简直是难看死了。」欧泊说：「但你一笑起来，我的心就砰砰地跳。」

「我也是。」雷蒙笑着说：「你笑的时候，我也有这种感觉。」

「是么？」欧泊操纵星图视角，在一片浩瀚的宇宙中旋转，说：「你从来不用睡觉，平时都在装睡？」

「嗯。」雷蒙的一只眼咕噜噜地转动，说：「你经常打呼噜，打得很响。我装睡的时候喜欢听你打呼噜。」

欧泊：「……」

「我说梦话么？」欧泊道。

雷蒙：「没有，你睡着的样子很帅气，像个没有烦恼的小孩，别总拧着眉头，轻松点。」

欧泊眉毛动了动，放松些许，找到了雷蒙说的星球，下面有一行标注：象牙塔2号实验场。

「象牙塔。」欧泊喃喃道：「是什么地方？你的出身与象牙塔有关？」

雷蒙说：「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你的老师明显去过这里。」

欧泊点了点头，心想这里说不定也与雷克特有关……他记得很久以前，雷克特说过智慧革命最后是被他亲手终结的，如果朝雷克特求助，他会帮助他们么？一边是只教了不到两年的学生，但欧泊救过他的命……欧泊忽然想到雷克特降落在b11上的那一天。

他的全身泡着深蓝色的液体，血液流失后还能进入身体里，那是不是时光之海？星辰骑士的存在甚至可以追溯到黑暗时代以前，而雷克特的逃生舱就是龙鳐。

龙鳐本身的修复能力非常神奇，如果把雷蒙泡在为雷克特疗伤的溶液里……

「欧泊？」雷蒙道。

欧泊回过神，说：「继续说。」

他不敢提前告诉雷蒙这个，示意他朝下说，雷蒙道：「醒来的时候，我在一个垃圾槽里，应该是最后一个营养舱。那个实验室的所有机器人……和我一模一样的，都被销毁了。」

欧泊道：「有多少？」

「很多，几百个。」雷蒙说：「我从实验室里出来，找了很久，有些记忆是与生俱来的，我知道我是人，我要穿上衣服，也知道那里是一个研究所……我想可能是在研究所被破坏的时候，爆炸把我所在的营养舱抛到垃圾槽里，我醒来的时候，已经离破坏很久了。它不像刚刚被炸毁的时候，营养舱在切断能源后，里面的维生系统还能运作几百年，甚至上千年。」

「我顺着垃圾槽爬上去，到了地面，看到一个大坑，里面有无数个被毁掉的人……再回去研究所里，寻找我是谁的证明，结果看到镜子，发现我和那些废弃的人长得一模一样……那些都是我。」

欧泊想起曾经读到过的，雷蒙的思维画面。

「那是你的出生地。」欧泊喃喃道：「你知道谁的基因复制了你么？」

雷蒙微微摇头，说：「没有活人，所有人都死了。我从营养舱里出来，看到上面有一个牌子，写着『雷蒙』，所以我把它当成了自己的名字。」

欧泊伸出手，拿着雷蒙的项链翻来覆去地看，说：「这条项链是你从营养舱里带出来的？」

「是的。」雷蒙说。

「你还曾经打算把它送我……」欧泊哭笑不得道：「这么重要的东西，关系到你的身世，怎么能送人？」

「我确实想送你。」雷蒙说：「你对我而言也很重要，这是我唯一拥有的与生俱来的东西。」

欧泊静了，接着侧过头吻了吻他。

「后来呢？」欧泊又问。

「后来我看到有一个太空船，里面有血。」雷蒙说：「躺着一具我的屍体。」

「那不是你的屍体。」欧泊纠正道：「是……我也不知道怎么说。」

欧泊想到有那么多死去的雷蒙，不禁觉得毛骨悚然，当时雷蒙亲眼所见，只怕会更加恐惧。

「就像一个噩梦。」雷蒙说：「我找了很久，再也找不到和我一样活着的……人，他们有的头部被炸毁，有的失去营养液，直接死在干涸的营养舱里……我认真地检查了一些屍体，他们的脑子里都有芯片，我应该也一样。」

他伸出手指，敲了敲自己的脑袋，又说：「后来我驾驶太空船离开了那里，第一个降落的星球是奇风变星的行星系：奇风三。」

「回这个星球去看看。」欧泊着手设定航路。

雷蒙接着道：「那里没有人了，我的飞船在那里被一伙强盗抢劫了，那时候我什么也不懂，差点儿死在他们的手上。他们把奴隶送到一个星球，让我们在那里找太古遗蹟的东西。足足有三十年，白天干活，晚上睡觉。」

「最后他们想把我卖到船底座去当奴隶，我出於本能开始反抗，当时我被转移到另一个飞船上，我杀了船上的所有强盗，把奴隶们都放走了。」

欧泊缓缓点头，说：「咱们回试验场去？然后呢？」

雷蒙说：「飞船在犬牙五降落，我没有身份证明，只有一根项链和一件海盗衣服，后来知道那是沙加斯王的辖地，我在当地找了个谋生的工作，一位老人收留了我，他负责给过路的飞船修冷凝系统，让我打下手，帮我入籍，过了几年，他死了。」

「我的手艺很生疏，安葬完他后我就买了把武器，坐上航运船，来了烈星，碰上你，就这样。」

欧泊道：「你是为什么来烈星的？听人说过？」

雷蒙似乎有点迷茫，他看着欧泊，说：「我忘了，可能在离开营养舱的那一刻起就有这个念头，后来才知道，像认识字，知道操作飞船，天生会武技……这些都是不属於自己的记忆。」

欧泊道：「那不要紧，你就是你。我也挺想一出世就什么都会，又不亏本。」

三天后，时代-vi抵达不知名的星球，它的地貌呈现出紫黑色，地势平坦就像一块冷凝后的铁球，大气含量恰好达到人类能呼吸的水平，重力系数1.1。

欧泊从仓库里取出一架小矿车，朝他介绍道：「以前我常常拉着它去挖矿，没想到又派上用场了。」

「你得注意周围环境。」雷蒙说。

「我会的。」欧泊把小矿车清理干净，里面垫上厚厚的被子，抱着雷蒙放上去，他的身材高大，坐在车里，刚好能露出肩膀以上的部分。欧泊拖着车下去，e7缓缓跟在后面，走上这个荒凉的星球。

这是真正的死寂之星，没有生物，连风也没有，欧泊闭上双眼，感觉到的只有无边无际的死亡。

死亡与寂静的氛围如此安详，令他不得不抬眼审视四周，远处有个漆黑的研究所，两个月亮高挂在夜晚的天顶。

欧泊说：「这里没有细菌与微生物，也没有植物，所以屍体不会腐烂。」

「有可能。」雷蒙说。

欧泊拖着车，车轮与地表的摩抆声在空旷的星球表面回响，亘古的星空灿烂一如既往，在天顶旋转。

欧泊看到雷蒙说的那个大坑了，里面躺着上万具屍体，埋在最中间的那具躯壳睁着双眼看他——与曾经的雷蒙一模一样。

完全一样。

欧泊心底最深处涌起一阵难以抑制的颤栗，他看了雷蒙一眼，发着抖再望向坑里。

手，脚，赤/裸的躯壳有的被烧焦，有的被肢解，男人的身躯上残余着黑色的血迹。

他是谁？欧泊不禁生出从所未有的疑问，这个男人是谁？！他跃下坑中，翻找每一具雷蒙的屍体，它们都死了。有的甚至稍微碰一下，皮肤就成为败絮，没有细菌的世界里屍体终将暴露在空气中，逐渐干朽，他剥开其中一具屍体的头颅，它的脑子就像一团棉花，他取出芯片，连着一束闪着银光的线，从脊椎里扯了出来。

做这些事时，就连欧泊自己也忍不住直发抖。

他打消了找一具新的躯体给雷蒙换着用的念头，从屍堆里爬出来。这些干朽的屍体起码在坑里暴露了数百年，无法再使用。

他拆下两个心脏的原子炉，胃部的能量分解池，和芯片一起装进背包里，爬出坑外，尽量令自己的语气显得平静些，说：「走吧，去别的地方看看。」

雷蒙躺在矿车里，说：「它们都在这里了，全是我这样的生物机器人。」

欧泊说：「不，你和他们不一样，你是独一无二的。」

欧泊循着雷蒙所言，进入研究所里，这座孤零零的星球只有一间建筑，它占地足有三万平方米，侧旁连着个被彻底炸毁的培育棚，欧泊从破洞中把车推进去，研究室里布满粉尘，所有设备都被带走了。

欧泊把雷蒙放在外面，雷蒙静静地看着天边的月亮与群星，欧泊在里面开始仔细地搜查。

仓库，门，储物柜，营养液槽……没有能源，欧泊挨间寻找，里面几乎全空了，找不到任何有用的信息。

他足足在里面找了三天，饿了便回飞船找点吃的，困了到小矿车里去，抱着残破的雷蒙身躯睡觉。最后一天欧泊进入垃圾槽，找到雷蒙曾经用过的营养舱，营养舱的盖子上写着名字——雷蒙特。

他看了很久，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然后发现那个牌子是黏在营养舱上的，并非营养舱本身的标志——是一种基因小麦粉的牌子，后面还有几个字，只是看不清楚了。

全称应该是雷蒙特xxx小麦粉。

欧泊哭笑不得，摇了摇头。

垃圾槽里的生物废料经历漫长岁月后已成为铺在地面的败絮，营养舱放在地上就像一个棺材，欧泊推断出当初这里被摧毁的时候，垃圾槽一定是满的，而雷蒙所在的营养舱沉了底，是以逃过被销毁的命运，直至数百年后废料被蒸发，营养舱才露出水面。

他还在角落里找到一个瓶子，上面写着「有效期至182070406」，「r407出品」。

18207……欧泊的瞳孔微微收缩，这个星球的存在比他所想的更久，它是1900年前的遗蹟。

「这代表着什么？」欧泊说：「什么地方的产品？是饮料吗？r407星？」

雷蒙说：「我从来没有见过。」

欧泊无功而返，只得到一个瓶子与若干零件，他在星图上输入r407星，发现这是个很不起眼的小行星，已经在七百年前因为超新星的爆发而被毁了。

时代-vi掉头离开这个不知名的行星，没有得到任何有用的信息，欧泊既失望又有点庆幸。他已经作了许多次自我假设，却仍不能接受两个雷蒙出现的情况。

万一被他找到另一个营养舱，里面又有一个雷蒙，打开营养舱的时候他活了，自己该怎么办？幸亏没有出现这种头疼的局面。

「欧泊。」雷蒙在矿车里说：「我想我应该到卧室里去。那里躺着比较舒服。」

欧泊有点疑惑，直接读取雷蒙的思维，马上就明白到他在想什么，他对自己的这副模样厌恶而痛苦。生怕成为欧泊的累赘。

「不。」欧泊想也不想就说：「我要操作飞船，你得在我身边，我一刻也不想离开你。」

「让我想想接下来该怎么办。」欧泊深吸一口气，把雷蒙抱到转椅上放好：「你有什么好建议么？伙伴。」

「去r407星？」雷蒙道。

「它已经毁了，星图上说的……」欧泊看着星图，喃喃道：「找我的老师，他一定有办法。导航系统，查询群星圣堂。」

唰一声星图上的所有光点消散，密集光线排成网格状空间，四维时空被实体化，分为上下两个平面，平面无限延伸，在交接之处汇聚为一条白线，白线旁引出坐标：（0，0，0）

注解：群星圣堂，太初大爆炸的中轴线，四维时空与五维空间的节点。

「有坐标……」欧泊的心脏砰砰狂跳，喃喃道：「希望能顺利抵达那儿，我看到星空门了，有星空门通向圣堂！」

时代-vi在太空中加速，飞向最近的星空门。

前往距离中轴线最近的坐标需要连着经过四个星空门，第三次跃迁后进入长波通讯领域，飞船上的讯号器一下就收到了十来条信息。

雷蒙道：「欧泊！」

欧泊洗澡洗到一半，被吓了一跳，衣服也没穿，赤/条条地冲出来，问：「怎么了？」

他被吓得够呛，扑到椅旁检视雷蒙心脏的原子炉，能量还是100%。

「通讯器。」雷蒙说。

「吓死我。」欧泊道：「还以为出了什么事……」

他扯过雷蒙身上的毛毯，在自己腰间盖了一半，打开通讯器，逐条阅读消息，全是烈星发来的。

这时候欧泊才有点儿后怕，还好没有星盟的通缉令，看来何赛口风很严，没出卖他们。

「嗨！你们人呢？说好一起喝酒的。」——ae队长发来的消息。

欧泊接通回覆，说：「有点事，过段时间回来。」

扳手的通讯：「雷蒙，欧泊？你们在什么地方？我看到你们的佣兵日记还在，他们说你最后一次出现是在战卫五上。我欠你们一条命，海棠欠你们好几条了，记得去追债。」

欧泊：「呃……没什么，有点私事要处理，你欠我的命我会记得的，让铁母鸡准备好四十万。」

接下来是许多条申请加团的，问雷蒙招不招人，他们已经是c级佣兵团了，欧泊一一回绝，打开银垨的通讯。

「美男子，听说你立下了大功，和我约会么？」银垨的声音十分开朗，说：「我打算把燧衍的骨灰送回女萝星去，愿意的话咱们可以一起去，记得回我消息。」

欧泊：「……」

「找你约会，美男子。」雷蒙说。

「找你的吧。」欧泊道：「我不认识他啊。」

雷蒙说：「是找你的吧。」

欧泊怒道：「明明就是找你的，我完全不知道他是谁！真的不知道！」

雷蒙：「是么？」

欧泊把消息删了，冷冷道：「不许回他消息，否则打断你的腿，合金腿也没有用！」

雷蒙糊涂了，说：「真的不是找你的？我也不认识他，怎么回事？」

欧泊恶人先告状得逞，速度打开下一个通讯，里面是席德的声音：

「欧泊，你们还好么？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席德，让开，我来说。」迅的声音响起：「白痴！你们到底在做什么？！战卫五的温室被你们轰穿两次了！你知道你害我赔了多少钱吗！雷蒙呢？他还活着吗？！」

欧泊切到回覆，说：「迅，席德！嗨！我们一切都很好！你说句话，雷蒙。」

「嗯。」雷蒙的声音一如既往：「没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