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五妹。”吴莲站了起来,拉了吴怡的坐在靠窗的榻上坐了,“这些天作梦时常梦到我这间屋子。”
“三姐的屋子最舒服了。”吴怡靠着绣了金莲花的引枕说道。
“唉,你也要嫁人了。”吴莲摸着吴怡的手说道,过去她远着吴怡,生怕得罪了太太的娇儿,她嫁人后,吴家最关心她的却是吴怡。
“可别再来嘱咐我了,大姐已经嘱咐我一车的话了。”吴怡笑道。
“不,我不嘱咐你。”她有什么可嘱咐吴怡的呢。
吴怡坐正了身子,直视着吴莲的眼睛,吴莲呆不了多久就得走了,快要嫁人的吴怡更没有多少空闲,索性开门见山了,“三姐,为女子弱,为母则强,你再不能任彭家的人胡作非为了,难道你要眼看着家产被彭老太太败光?被彭家的人拿走?眼看着姐夫被挑唆的贪赃枉法丢官罢职?两个孩子无处容身?”
吴莲像是榻上有钉子一样的站了起来,“五妹,你在胡说些什么?”
“三姐,天助人,人也要自助,你是吴家的姑奶奶,你有吴家这个大靠山,你有四个兄弟,八个姐妹,哪一个站出来给彭家一拳彭家都得倒,是他们靠你,不是你靠他们!书里的贤妇是值得敬,可是这世道书里的贤妇只能被活吃了……”
“住嘴!五妹,你这些胡话可不能被人听见……”吴莲拚命摇头,想把吴怡的话从自己脑袋里甩出去。
“三姐,好女孩上天堂,是因为单纯的好女孩,死了。”吴怡直视着吴莲的眼睛说道,“你有孩子,多为孩子想想吧。”
吴莲满脑子全是吴怡的话,吴怡说过的话没有人对她说过,所有人都说她要乖要听话要守规矩,吴怡原来也是一副守规矩的样子,谁知道竟有这些惊世骇俗的言论……
可是如果书里写的都是真的,为什么在她陪嫁的宅子里,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却是别的女人……
吴莲回到自己屋子里,却没有听见儿女的嬉闹声,她跑到儿女居住的东厢房,却只看见空荡荡的床,“荣哥儿和慧姐儿呢?”彩云厉声问着看院子的婆子。
“哥儿和姐儿被老太太抱走了。”
吴莲二话不说就要往外走,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吴莲醒过来时,看见的是丈夫久违的温和笑脸,“相公,我……”
“莲儿你不必惊慌,你这是又有身孕了。”彭暮春自然是希望嫡子越多越好的。
“荣哥儿和慧姐儿……”
“荣哥儿和慧姐在娘那里,两个孩子都好着呢。”另一个声音说道,吴莲眉头一皱,只见花氏噙着笑脸站在自己床边,手里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鸡汤。
“你说是不是双喜临门,春喜也怀上了。”彭暮春说道,春喜是他给花姨娘取的名字。
吴莲紧紧地盯着那碗鸡汤,她觉得花氏的笑脸莫名的熟悉,在很久很久以前,她在另一个熬鸡汤的女人脸上看见过这样的笑容,“这是参鸡汤,太太还是趁热喝了吧。”花氏端着汤送上前。
“你快喝了吧,这也是春喜的一片心意。”彭暮春笑道。
吴莲看着那鸡汤,整个人发起抖来,她一股激劲,用力一推花氏,啪地一声鸡汤碗打碎在地上,花氏踉跄了一下就要顺势跌倒,彩云本来就是防备她这一手,反应极快地扶住了她,“花姨娘,您可要站稳了。”
“太太您这是嫌弃我?”花姨娘一计不成又生二计,眼含着泪说道。
彭暮春的脸也落下了,“太太您这是何必……”
“我……”吴莲的脸转换了几个颜色……
“太太是不是犯恶心了。”彩云说道。
“我一闻这味就犯恶心。”吴莲做势欲呕。
“原来如此。”彭暮春立刻笑了,“太太今日在岳父家如何?”
“五妹出嫁,全家人自然都是高兴的。”
“岳父对我谋外任的事……”
“老爷说时机未到,但会替相公留意。”吴莲早就准备了话搪塞彭暮春。
“有什么时机未到的,跟我同科的几个人都已经得了好差事了。”彭暮春说道。
“还是要等的。”
彭暮春立刻脸色从春暖花开转到了寒风凛冽,他知道吴莲是绵软的性子,又不得宠,不迫一迫是不会在娘家替他说话的,在自己家也不是得爹娘喜欢,刚开始吴莲颜色好,性子好,现在看起来竟然寡淡无味得很,他也懒得多应付,反正娘家也没人替她撑腰,“我看你是根本没说,今天趁着岳父岳母高兴,你嘴甜一点随便说一说这事也就成了,不知道别人能办的事,到你这里怎么就这么难。”
吴莲的刚刚暖一些的心被他得话说得像被扔进冰窖里一样,“相公你……”
“唉呀,老爷,您不必如此,明知道姐姐为这事为难……”花姨娘拧着身子过来扶彭暮春。
“姐姐?”吴莲简直听着像是针紮耳朵似的,吴家那么多姨娘,谁敢跟刘氏称姐道妹?“你叫谁姐姐?我可担当不起。”
“你……”彭暮春先生气了,“你怎么像是茅坑里的石头似的,又臭又硬?”他拉了花姨娘的手,拂袖而去。
吴莲看着他背影,觉得自己简直是被遗弃了一样,她何至於命苦至此?
“姑娘,他们实在欺人太甚了!真欺我吴家无人了。”彩云说道,“五姑娘说的话虽然不中听,可是句句在理,明明是彭家有求于吴家,姑娘何必如此委曲求全?”
“也许这是报应吧。”吴莲躺倒在床上,望着棚顶发呆,所有人都以为她不记得了,其实她记得很牢,她记得生母,也记得生母带着笑熬鸡汤给老爷的另一个宠妾喝时的样子。
结果那个宠妾一屍两命,太太震怒,生母被人从屋子里硬生生拖到正院,奶娘抱着哭闹不休的她离开了生母的院子,从此她再没回去过那个院子,那年她四岁,那一天的记忆却特别的深。
“姑娘,大人能受委屈,孩子怎么受?”
“太太!太太!”王婆子从外面跑了进来,“太太,老太太拿着鸡毛掸子要打慧姐儿呢!”
吴莲腾地一下坐了起来,下地穿鞋,就在她跑到老太太的院外时,正听见两个孩子的哭叫,彭老太太挥舞着鸡毛掸子追着打慧姐儿,荣哥儿护着慧姐儿不让她打,几个婆子都是吴莲带来的人,都拦着老太太不让打。
“老太太,慧姐干什么了您要打她?”吴莲再怎么面团性子,也是为人母的,疯了似的跑到慧姐儿跟前,抱着慧姐儿。
“她偷吃!”
“奶奶不给我糕吃,哥哥给我吃,奶奶打!”慧姐儿已经能完整表达自己的意思了。
“小姑娘家家的,那么馋!也不知道是怎么教的!”彭老太太说道,她本来就不喜欢慧姐儿,慧姐儿长得太像吴莲了。
“小孩子难免贪嘴,两个孩子给了这个不给那个当然要起争执,老太太你这事做得过份。”彩云实在气不过。
“你是谁啊,还数落起我老太太来了!我养了那么多孩子……”
吴莲耳边响起吴怡的话,为女子弱为母则强,她能受委屈,难道要孩子也受委屈?她看着慧姐吓白了的小脸跟被抽红了的手背,荣哥哭得通红的眼睛,整个人像是被人抽了一顿似的,整个人都醒了。
“来人,把哥儿和姐儿抱回我的院子。”吴莲站了起来。
“谁敢!”彭老太太瞪起了眼。
“我敢!”吴莲喝道。
“你们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把哥儿和姐儿的东西收拾收拾,抱回咱们院子去!”彩云见吴莲终於硬气了起来,立刻帮腔,吴家的人早就看彭家的人不顺眼,只是吴莲自己软弱这些人才跟着忍气吞声,如今见吴莲这样,一个个也都挺起了腰板。
彭老太太伸手要拦着,可是吴家的婆子多,几个人连哄带拉的就把她拖回了屋,乡下婆子的力气也架不住人多,只好撒起了泼,“唉呀我的天啊,儿媳妇反了天了,我要去告官!”
“你告啊!”吴莲看着老太太的眼睛说道,“你找不到地方我派人套车送您去,你告也告得,骂也骂得,你告我忤逆不难,就是休了我也成,相公难免也落得个治家不严的名字,官也不用做了,大家一起回乡下种地去。”吴莲这几句话说的轻声细语,但是听在彭老太太的耳朵里如惊雷一般。
她不知道为什么一直忍气吞声的儿媳竟然如此硬气了,愣愣的看着吴莲,吴莲一手牵着一个孩子,往自己的院子走,一直到走回自己的院子吴莲才发现自己的腿是软的,可是竟觉得从没有过的痛快。
是的,书里的贤妇是书里的,就算是刘氏也是绵里藏针的……
过了一个多时辰,听了母亲哭诉的彭暮春到了吴莲的院子里,却看见把母亲气得病倒在床的吴莲正在做小孩的鞋子,整个人散发着过去从没有过的威仪,一时间竟不知道说什么好。
“相公来了。”吴莲站起身施礼,“来人,上茶。”彩云上了茶,彭暮春喝着茶看着自己的妻子,想起了她平日的小意温柔,又硬气了起来。
“你是怎么把娘气病的?她是孩子的亲奶奶,还能给孩子气受不成?”
“娘身子不好,怎么能够再劳神替我看孩子呢。”吴莲打定了主意,这事就是不能松口。
“你不是怀上了嘛。”彭暮春说道,“对了,春喜说要接她爹娘上京,你给收拾个院子出来。”
“不过是姨娘的爹娘,在外院安排个屋子就行了。”吴莲眼皮都不抬的说道。
“你……”
“这是规矩,老爷要在仕途奔大前程,传出宠妾灭妻的名声可是不好听。”吴莲这句话一出,惊得彭暮春半张了嘴,这个时候他才意识到眼前的女子是吴家的三姑娘。
“来人,送老爷。”吴莲看着彭暮春,从没觉得自己看这个男人看得这么清楚过。
彭暮春只好讪讪地走了,自此吴莲在自己家里终於找到了当家作主的感觉,彭暮春在她面前,再也没有直起过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