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渔入宫的时候,姜容已经是废后了。宁德帝是个强大的帝王,但无疑也是个疑心病极其深重的帝王。姜容产下钟桁不久就被疑不贞,之后被打入冷宫。姜容出自名儒之家,他纵然入冷宫,当时宁德帝的胞弟却有了勾结姜容,借用姜容背后之力篡位的野心。这人也是个蠢的。篡位怎能指望文人的力量?若无兵权,一切都是空谈。姜容的确是对宁德帝存了恨意,但他却不傻,宁德帝的胞弟是个草包,他若为帝,国将不国。姜容拒绝了此人,但这人却仗着身份,出入冷宫强了姜容。之后宁德帝将亲弟处死。姜容幸留一命,但往日受他恩惠的人,已无一人敢上门。
卓渔这时正得宠,很快得皇后位。他出身低微,胸无点墨,连普通妃嫔也拿不下。卓渔便去了停阳宫,让姜容教他如何为后。
若是别人,定显得是去耀武扬威的。但卓渔着实脑子不好使,姜容轻易就将他看了个透。
虽然这样想一想似乎有些荒谬。
但从姜容死前那番话透露出的资讯来看,自相识之后,姜容竟是对卓渔有所倾慕。
……
“此事,便交予我来做吧。”良久,殿中响起了钟槿炎的声音。
钟槿炎的嗓音也已然哑了,眼眶甚至微微泛了红。父子天性,自然不是能轻易抹去的。钟槿炎这一刻,也才想明白,为何他总是很难将卓渔当做自己的母父,尊敬虽有,但亲厚总是少了两分。
“钟桁……”杭清不得不出声道。
没了姜容,钟桁又该何去何从?
不管如何,为了姜容和卓渔当年结下的一段情谊,他也不能轻易将钟桁丢开了去。
钟槿炎低声道:“怕是要委屈兄长变幻身份了……君父生前风流,若是有子遗落在外,也并不稀奇。”
钟桁淡淡道:“不委屈。”
倒是杭清忍不住看了一眼姜容。
从最初入冷宫,他就是被冤枉的。然后他就背负了罪名一辈子……
钟槿炎只当杭清仍在悲伤,钟槿炎立即伸手揽住了杭清的肩,扶着他站了起来:“母父莫要如此,他也不会愿瞧见母父这般悲恸。”
杭清点了下头:“走吧。”
卓渔的身体确实不大行,这都是早年方庆磋磨他时留下的后患。仅仅只是回溯一遍卓渔的记忆,与姜容等人说了会儿话,这就头疼欲裂,仿佛被人上了紧箍咒似的。
钟槿炎回头看了看钟桁:“便有劳兄长在此等候……”
“去吧。”
钟槿炎点点头,扶着杭清走了出去。
一面往外走,杭清一面低声道:“丧事大办,以我之名便可。”反正卓太后心软没脑子,钟槿炎迫於孝道做出这样的事来也不奇怪。大家顶多就是背后议论一番卓渔,但也不敢真如何。毕竟大阑王朝是极为讲究孝道的。卓渔贵为太后,便自然而然地压了所有人一头,钟槿炎为君不能做的,他都能做。
钟槿炎低低地叹了一口气:“母父为何总是要将诸事揽於一身?”
这是觉得他管太多了?
钟槿炎又沈声道:“母父太过良善了。此事便交予我,母父不必再操心。”
哦,原来是说他太善良了。
作为一个当过反派boss,当过间谍Alpha,当过古堡厉鬼的杭清来说,险些有点不认识“善良”这两个字了。
这厢,钟桁转过身子,望着杭清离去的背影,眼眶依旧红肿着,但眼底的情绪却渐渐变得不一样了。
原来这个人从不是他想的那样……
想想从前心底对这人的嘲讽与鄙夷,钟桁便觉得愧疚后悔极了。原来他从来都是这副姿态。美丽而善良,柔弱而坚韧。
•
废后去了。
这个消息很快就传了出去。
姜容废后之身是不能入皇陵的,而恰好他也并不愿意入皇陵,只要这个规矩没有越,钟槿炎要如何为他操办倒是都不奇怪,没有半个大臣对此指手画脚。
死的只是个废后,谁还会在意此人呢?他们此时更在意的是,陛下何时方才肯娶妻纳妃。
当日自然是不欢而散。
钟槿炎给姜容设了灵堂,钟桁日夜不休守在灵堂前。杭清收到消息的时候,着实有些无奈。这不能剧情还没展开,主角攻就将自己生生折磨死了吧?虽说现在二人同母异父的关系已然揭开,还能不能骨科是一回事。
杭清不得不亲自前往灵堂。
灵堂就设在宫中。一处较为偏僻的殿中。钟桁觉得这样的地方就很好。姜容生前在冷宫度过了大半辈子,自然不会在意灵堂是否设在富丽堂皇的繁华之所。这里冷清更好。不会有不相干的人前来打搅……
杭清进门的时候,便一眼看见了钟桁跪在灵前的模样,他的背影坚挺而孤傲。
一旁的侍从见他进来,忙朝他磕了头:“不肯用饭。”那侍从小声说。
杭清走到了钟桁的身边:“要饿死在这里吗?”
钟桁微微一颤,擡起头来,声音已经沙哑得不成样子了,他看上去甚至神情也有些不对劲。
杭清擡手探了下他的额头。
滚烫。
但钟桁却感觉到一股冰凉的触感,他甚至忍不住微微眯上了眼,再看跟前这人的时候,钟桁心底甚至有了些奇异的滋味儿。
“去请御医。”钟桁听见他如此说道。
钟桁神思微微恍惚地看着他,问:“太后身体又不适了吗?”
杭清用看傻子般的目光看了他一眼:“是你病了,你在发热。”
很快,御医来了,又给熬了药。临走前,那御医还神色覆杂地看了一眼杭清,心说这卓太后也着实太过好心了些,这都快赶上了观音菩萨转世了。
等药熬好了端来,钟桁接到手中便傻乎乎地欲往嘴里灌。
杭清忙伸手抓住了碗沿:“还烫嘴呢,你且等一等……”
钟桁顿了一下,这才回归了意识,他忙抓住了杭清的手腕:“可烫着你了?”说着,他将杭清的手从碗沿上拉开。杭清的皮薄肤白,就接触这么一会儿的功夫,就烫得泛了红。
钟桁顿时呼吸都不稳了:“是我太过莽撞了……”
杭清若无其事地收回手:“凉凉再喝吧。”他扫了一眼钟桁:“也莫要跪着了,喝了药,睡一觉发发汗,起来用饭。”
“……是。”钟桁浑身一震,突地想起了母父走的时候与他说的话——“二是,你替我照顾好太后。”
杭清并没有久留的意思,见钟桁恢覆正常,他便转身出去了。
看完了钟桁,他还得去看看主角受怎么样了。
杭清走出去,钟桁才在身后低低地骂了自己一声:“蠢货。”竟是忘了这样的事,难不成真要沈溺悲伤中,永远爬不起来,就此随母父而去吗?幸而卓渔前来,让他立时清醒了过来。
自灵堂离开,杭清便令人熬了汤,顺手带上欲去瞧一瞧钟槿炎。
“今日出府时,臣便见燕子飞入檐下来,正心道今日莫非有什么喜事?如今算是知晓了。竟是让臣好运,遇上了卓太后……”打灵堂出来没走几步,杭清便同关天狭路相逢了。
真真狭路相逢——这条路窄得很。
杭清背后拥着一干侍从,而关天身后只带了一个随从。无一例外,二人都是走在最前,这一遇上,便正是两人面对面。
关天的目光炙热桀骜,紧紧锁定住了杭清,他那双黝黑的眼眸深处带着点点撩拨之色。
对於关天这样,容貌俊美,气质桀骜,又手握大权的男人来说,要获得哥儿的青睐是很容易的。杭清越是见他如此,就越觉得有些瞧不上。关天此时是将他同其他哥儿看作一样的吧?以为擡起手指勾一勾便能到手了?着实好笑。
卓渔虽然出身低微,但他的爱意还真没给过谁。
杀伐决断,万人之上的宁德帝,未能得卓渔倾心相爱。俊美聪慧,对他多加照拂的姜容,也只得卓渔些微不同的对待。
关天哪里来的底气呢?
而换成他,自然是更难了。杭清脑子里闪过了无数个男子的面孔。这些人也都是人中龙凤啊……
杭清想了想,觉得关天这人不打脸不会服气。
於是他照旧冷淡地睨了一眼,道:“骁王怎会在此?”
“入宫见陛下,谁知那引路的小侍从着实不守规矩,带着带着路便不见了踪影,臣便误入了此地,敢问太后,此为何地?臣可是冒犯了太后?”
关天的随从躲在其背后瑟瑟发抖。
您可就胡扯吧……
明明是您斥退了那随从,自己瞎走了一通,不就为走到太后跟前来吗?
杭清当然也听出了关天所言都是托词。他淡淡道:“你,去送骁王。骁王该让出路来了。”
杭清随意点了个侍从。
关天让到了一旁去,脚上白靴都踩入到了泥土之中。
他身后随从都惊诧地微微擡起了头。他家王爷能就这样罢休?
杭清拔腿,目不斜视地向前走去。只是才刚走到关天身边,关天就突地伸出手,抓住了杭清的胳膊:“太后。”关天脸上骤然绽出笑容来:“太后走路小心些,莫要滑倒。”
杭清挣了一下,未能挣开。实在关天的力气太大了。
关天冲他笑得更见粲然:“不若臣送太后回宫?”
随从:“……”这才是王爷啊!
“太后以为如何?”关天问。
侍从们战战兢兢,无一人敢言。
杭清这才转过头看向了关天,明明还是那双楚楚动人的无辜眼,但却有种莫名的矜贵与勾人。那一眼,又令关天生出了瞬间惊艳之感。
关天的神色恍惚了一瞬,才覆又笑了起来:“太后?”
杭清回头瞥了一眼来时的路。
狭隘的小道,那一头是姜容的灵堂。
杭清转过头来——“啪”,一巴掌扇了上去。
关天怔在了那里,本能地松开了手。
杭清视线冰冷:“骁王怕是不知道何为‘礼’。何等场合说何等话。什么样的话能说,什么样的话不能说。骁王定是都不知道的。”
等待关天回过神来的时候,杭清已经带着侍从向前走远了。
这头关天的随从瑟瑟发抖,那头杭清身后的侍从也都瑟瑟发抖。
关天不好惹,这是个一言不合能在朝堂之上揍大臣的人,这是个敢在宫中与皇帝拍桌子吵起来的人,瞧瞧,如今不着调的话都敢说到太后的跟前来了,可见其胆大包天。
太后打了他,还不知这人该要如何闹呢?
侍从们忐忑了许久,恨不能加快脚步。
随从也忐忑了许久,他不断擡头去看关天的面色。却见关天面无表情地用舌头顶了顶被扇的那面脸颊。
关天问:“那边是什么地方?”
“一个偏僻的小殿……”能是什么地方?
“去问。”
随从赶紧去了。
过了会儿,随从气喘吁吁地跑了回来:“那边,那边是那位废后的灵堂。”
“废后?从前那位姜皇后?”关天一怔。卓太后是斥骂他在灵堂外放肆?如此一想,倒也的确是过了火。
“但他怎么会在此?一个后来的新后,一个废后……有何牵连?”
随从压低了声音,道:“王爷有所不知,这卓太后刚做了皇后时,不通宫务,竟是去了冷宫问那位废后。事后宫中不少人都拿此事,咳,取笑,咳,卓太后……”
关天冷了脸。
随从心说,果真是被扇出怒火来了吧?
关天冷哼一声道:“他们是些什么玩意儿?也敢取笑卓渔?”
随从:???
关天转身道:“走吧。”
“是、是……”口中应完,那随从都还是一头雾水。这样就完了?
“回王府。”关天道。
随从点头。
“回去备些礼,改日好向太后赔罪。”
随从:???
赔罪?
他没听错罢?耳朵没坏罢?
关天踹了一脚他的屁股:“楞着作什么?还不快走?莫要惊扰了灵堂。”
随从忙点了点头。尽管他依旧想不明白,王爷怎的突然又变得这样讲规矩了?实在令人猜不透。
第二日,钟槿炎黑着脸,又迎来了关天。
关天着实能屈能伸好汉是也。
他携了重宝,入了钟槿炎的书房,死也不肯走,开口便道,来是与太后请罪的。钟槿炎一听见他口中提起“太后”二字,脸色便登时难看极了。
关天就此赖在了书房中,其不要脸的作风,令钟槿炎连奏折都看不下去了。
钟槿炎忍无可忍地将奏折砸到了关天脸上,斥道:“骁王到底何处冒犯了太后?”
关天满面虔诚,却并不肯告诉钟槿炎缘由。钟槿炎心底火烤一般难受,他实在想知道,关天到底干了什么事!
正犹豫要不要去请人的时候,杭清自己来了。杭清也没想到,这样巧就遇上了关天。毕竟按照他的计划,关天被抽了一巴掌,应该还得缓上一天再出现。
关天见了杭清,立刻笑了笑,将手中珍宝递上,随之“噗通”一声跪下:“请太后原谅臣昨日的无礼行径。”
杭清几乎是立刻就听见了脑中的提示音:“反派好感度增加三十五点。”
这一刻,钟槿炎眉头紧锁。
杭清身后的随从被惊得快要飞起来。
这还是那骁王吗?
杭清也淡淡皱了下眉,道:“骁王这是做什么?”
“太后今日若不肯原谅臣,臣便只有跪死在这里了。”关天一脸真挚。卓太后最是心软不过,哪里会让他真跪下去呢?
杭清扫了他一眼,口吻缓和了些:“既然如此……”
关天满眼期待。
“那骁王便跪上一两日吧。”
关天微微错愕。这……和想的不太不一样。不过随即,关天就笑得更加热烈了:“那便依太后所言吧。”
杭清径直走到了钟槿炎的跟前,钟槿炎微微一笑,将杭清所为,视作了对他的维护。毕竟之前卓渔特地问过他关天的跋扈行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