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嘉行马上就能攻克太原,吴王都求娶宗室贵女了,他们再不表态,好处都让吴王一个人占去,岂不是亏了?
……
各地节镇纷纷上表,政事堂的几位相公乐得嘴巴都合不拢。
甭管上表的人是真心还是假意,他们表面上的顺从也能说明朝廷正逐步恢复对地方的控制,只等河东战事平息,就可以集中兵力北伐。
……
北风渐起、落叶飘零时节,一匹快马自东边而来,马上骑手高举露布捷报,沿着宽阔的长街,疾驰至大明宫。
三天前,江州兵在数月的鏖战后,终於一举攻克宣武镇。
河东军最强大的盟友被斩於马下。
自此,河东军被三面包围。
露布送至宫中时,九甯正和李昭坐在一处讨论事情,得知江州兵取得大捷,大喜。
周都督已经在返回长安的路上,周嘉暄要助周嘉行一臂之力,正带兵北上,赶往太原。
李昭看过捷报,掩下欢喜,问:「三郎乃俊才,陛下可有合意人选?」
九宁一怔,摇摇头说:「等都督回来,让都督拿主意吧。」
他们在讨论指婚的事。
世家没落於连年战乱中,朝中新贵已经崛起,为平衡各方势力,他们得谨慎处理大臣们之间的联姻。
周嘉行的部下大多出身寒微,在吴王为孙子求娶宗室贵女后,他们也纷纷上折子请九宁指婚。
这其中以留守长安的皇甫超为代表,大大咧咧求到九宁面前,「给家里那个臭小子求一个媳妇,他就是那个出身,求陛下给挑一个门第差不多的就行。」
新贵主动请求指婚,也是效忠的表现。
九甯写信征求周嘉行的意见,周嘉行回信给出一份名单,让她从中挑选。
李昭熟知长安世家谱系,过来帮忙参考,刚好捷报送达,他想起周嘉暄还未成亲,顺嘴提起这事。
九甯不知道周嘉暄有没有中意的心上人,想等周都督回来再说。
李昭合上名册谱,抬起头,望着窗外日光下一片金灿灿的黄叶,感慨道:「南方富裕安宁,节镇归附,朝中三权分立,制举开始实行糊名制……这盘棋,已经盘活了。」
理想中的太平安宁,指日可待。
九宁心中一动,双眸凝望庭院阶前一株株亭亭玉立的花树,出了一会儿神。
是啊,棋局已经盘活,新朝进入正轨……所有事情都向着好的方面发展……
可她却觉得不安。
早在数月之前,大婚的时候,她就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那时周嘉行急着出征,她不想让他多想,没有表现出来。
李昭起身告退出去。
身后传来九宁的声音:「兴庆宫的那些郡王,是什么时候接回来的?」
李昭愣了一下,转身。
九宁斜倚凭几,坐在黑漆长案旁,深秋淡金色光线自窗扉漫进内室,笼在她身上,她穿着家常服饰,戴小冠,周身隐隐有光泽环绕。
她推开奏折,问:「他走之前,是不是和你说过什么?」
李昭望着她,半晌,点点头。
「周将军找到那些郡王,养在兴庆宫中,他们都是宗室远支子弟。」
他顿了一下。
「周将军说,如果出了什么变故,从中挑选一个认到你名下……」
接下来的话,他不说,九宁也能猜到。
如果周嘉行出什么意外,那么她可以从远支中挑选一个郡王册为太子,继承人确立了,就不会出太大的乱子。她并不是贪权之人,只要保持基本的理智,进可把持朝政,退可禅让帝位,当一个逍遥自在的太上皇。
「我以前怀疑过他的用心……他待你,倒是真心实意的。」
李昭笑了笑,掩唇咳嗽,缓步走出去。
九宁独自一人坐在屋中,千头万绪,心乱如麻。
数月来缠绕在她心中的不安再次涌现。
她坐着发怔,突然站起身,翻出周嘉行的上一封信。
信中他寥寥几句说他连续攻克几座重镇,不日就能进围太原。然后就三衙主帅人选之事洋洋洒洒写了两页纸,提醒她需要提防的事。
他每天都在忙,忙得吃顿饭的时候都在看战报,尤其是出征之前,他常常一整天不见踪影……
原来除了调兵之事,他还忙着未雨绸缪,忙着巩固她的地位,他心细如发,什么都考虑到了,事事安排得周到。
他走后,一切有条不紊。
临走的前一夜,他有力的胳膊抱起她,把她抵在内室墙上,和她交颈缠绵。烛火烧了一夜,她很丢脸地哭了,咬他的胳膊,他在床上很强势,一言不发地索求,让她不由得想起他当初逼她留在他身边时的强横。
那时他满身的戾气仿佛是她的错觉,后来他一再让步,只要她许诺嫁他,他就收敛起掌控欲,不会和那时候一样二话不说就扛起她,禁锢她的自由。
她说她害怕,她想要以前的二哥。
他就真的变成以前的二哥了。
她要承担自己的责任,他没有笑话她,一点一点教她怎么防备大臣。
那晚他抱她抱得很用力,像是要把她揉进自己的肉里,吻游走过她全身,积蓄在那具年轻健壮的身体内的激烈渴求蓬勃旺盛。
似燎原的熊熊烈火,让她几乎要化成一汪春水,什么都想不起来,什么都顾不上,只能感受到他被汗水打湿的卷发贴在自己脸上,他的肩膀硬实,怎么拧都拧不动。
事毕,他揽着她,嘱咐她很多事情。
就像……就像……
九宁脸色苍白。
就像在交代后事一样。
她觉得心口很闷,针紮似的,密密麻麻又喘不过气来的酸疼。
金乌西坠,光线渐渐变得幽暗,凉风吹拂,廊前落花满阶,枯黄叶片也随风飘洒。
侍女请九甯用膳,她没有胃口,只用了一碗葵汤。
睡前她让侍女送来菊花酒,喝了几盅,仍然觉得闷闷不舒,找了本志怪靠坐在床沿边看。
床前一架鎏金莲花小银灯树,蜡烛静静燃烧。
她看了几页,神思不属。
一阵风从罅隙里吹进内殿,幔帐轻轻晃动,满室幽寂。
屏风后面传来脚步声,淡淡银光闪烁。
身姿挺拔的男人拂开低垂的锦帐,走进昏黄的烛光里,浅色的双眸,目光温和沉静,「又在夜里看书?」
九宁待了一待,放下书,「二哥。」
周嘉行走到床榻边,身上还穿着甲胄,胡子拉碴,满面风霜。
他的眼睛一眨不眨地凝望着她,眸光很平静,又仿佛涌动着说不出口的千言万语。
九宁抬手摸他的脸,摸到一手胡茬,「你瘦了。」
周嘉行看着她,俯身紧紧搂住她,温柔地吻她的眼睛。
「你疼不疼?」
他放开她,揉揉她的头发。
九甯莫名觉得心酸,抓着他的胳膊,「什么?二哥,你问什么?」
他垂眸看她,眼神又清又亮,闪动着盈盈波光。
「疼不疼?」
九宁摇摇头,「不疼……」
周嘉行神色缓和了点,「用兵的事问都督和皇甫超,朝政让李昭去操心,嫌累的话,什么都不要管,怀朗会安排好。」
九宁愈加糊涂,好像听懂了,又好像什么都没听懂,喉头哽住,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伸手抱他。
周嘉行对她笑了笑,拍拍她,拂去她眼角泪珠,低头,吻落在她眉心。
「别怕。」
唰啦一声,蓦地刮过一阵风,幔帐被高高扬起,烛火熄灭,冒出一缕缕青烟。
「陛下……陛下……」
多弟捡起掉在地上的书册,摇醒和衣而睡的九宁。
九宁猛地睁开湿漉漉的双眼,看着眼前多弟写满担忧的脸,神情木然,眸光流转,扫一眼幽暗的寝殿,视线落到那座镶嵌美人图的落地屏风上。
空荡荡的。
二哥呢?
她嘴巴张了张,泪如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