斗篷宽大,风吹飒飒,他肩宽手长,而九宁很苗条,只要他抬起手臂,外人不仔细看,不会发觉他怀里藏了个人。
风太大,雪庭驱马走了很久,声音才传过来:「九娘。」
九宁扒开斗篷:「叔叔。」
雪庭好像还没习惯这个称呼,轻轻笑了一下,朝周嘉行投去一瞥。
两人都不动声色,交换了一个眼神。
雪庭垂眸:「先出城,确保她安全。」
「北路走不通,西路不能走,东路有埋伏,南路也被堵了。」
雪庭微微变色:「西路、南路都不能走?」
周嘉行点点头:「皇帝会先走南路避开乱兵,然后往西入川。」
雪庭虽然是个和尚,并非不同俗务,闻言,脸色蓦地变得苍白。
皇帝出逃,走的肯定是最安全、最妥帖的路线,西逃入川,是长安面临威胁时权贵第一个想到的出路。
但周嘉行却说西路不能走,南路也被堵了。
谁会堵皇帝的逃生路?
不是胡人,也不是契丹——他们不可能越过李元宗的防线突然从天而降挡在皇帝往西南的路上。
只有割据一方的藩镇。
皇帝出逃,离开长安,离开忠心耿耿的大将,他就是一块躺在砧板上的肉。
有人想挟天子以令诸侯。
有人更大胆,准备来一个改朝换代。
不论是哪一种情况,皇帝逃出去,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要嘛沦为藩镇手中的傀儡,要嘛……屍骨无存。
雪庭看一眼周嘉行。
周嘉行没有表态。
雪庭叹息一声。
他明白了,周嘉行不会出手救皇帝。
甚至他乐於见到皇帝遇害。
「去嵯峨山。」
周嘉行三言两语说完情势,拨转马头。
雪庭一愣,立刻反对:「你要带她去营地?」
周嘉行疯了不成?!
九宁也愣住了,扭头看周嘉行一眼。
他正垂眸看她,浓密的眼睫上凝了一片小小的雪花。
眼睫乌浓,雪花洁白。
眼神深沉。
似一望无垠的大海。
似看不见边际的苍穹。
里面有很多她看不懂的东西。
九宁怔怔地看着他。
那种没来由的心虚感再次浮了上来。
周嘉行撇开视线。
「半个月之内,京畿方圆百里,全部会沦陷。」他轻声道,「你能不能找到比我身边更安全的地方?」
雪庭秀丽的眉微微蹙起,低头沉思。
周嘉行没给他思考的时间,轻叱一声,驱马奔下山坡。
接下来的路上,九宁一声不吭。
雪中行路非常危险,她靠着周嘉行,倒是用不着发愁了,一直在走神。
半道上他们找到一座荒废的邸舍休息。
怀朗清点人数,发现雪庭他们掉队了。
周嘉行道:「等半个时辰。」
他强硬地抱九宁下马,送她到阿山烧起的火堆旁取暖,然后不由分说扯下她的靴子。
九宁:……
他又犯病了。
她无奈道:「现在跟着你最安全,我不会出去送死。」
昨晚想偷偷溜走是因为一时之间不想面对他,而且担心雪庭和炎延他们。现在跑到荒无人烟的地方,一眼望去到处是茫茫大雪,兵灾人祸什么的暂且不说,在外面待上几个时辰就可能被活活冻死,她分得清好歹,不会走。
周嘉行沉默地递给她一碗热酒。
她低头摸一下脚上的绫袜,脚指头动了动。
「我脚冷。」
周嘉行看着她的脚,脚丫子包裹得仔仔细细,形状窍巧,微微透出一点肉色,能看到脚趾在里面不安分地扭动。
绫袜质地厚密,价值不菲。
但再好再贵的料子,也比不上皮靴防寒。
周嘉行转身。
九宁嘘口气,这种天气没鞋穿真的寸步难行。
过了一会儿,周嘉行回来了。
他手里拿了双崭新的厚毡袜。
九宁眼皮抽了抽。
周嘉行单膝跪下,给她穿上毡袜。
这种袜子是他冬天出行必备的,很保暖。
知道她娇气,特意找了一双最干净、从来没穿过、纹理最精细的。
火堆爆出几声劈啪的燃烧细响。
红彤彤的火光映在脸上、手上,暖烘烘的。
九甯再不找周嘉行讨靴子了。
慢慢饮下一碗酒,门外马蹄响。
雪庭追了上来,说他的两个武僧落在后面,他要留下来等,让他们先走。
「九娘,你先跟着周嘉行。」
他避开其他人,拿出一只瓷瓶,递给九宁。
「这里面是防身的药丸。」
九宁接过瓷瓶。
雪庭嘱咐道:「周嘉行不会伤你。」
九宁收好瓷瓶,嗯一声:「对……他不会伤我。」
虽然这几天发生的事太多,她脑子很乱……但她始终明白这一点,也笃定这一点。
他们出发,继续往嵯峨山行去。
九宁终於穿上靴子了。
又赶了半日路,天将抆黑时,他们抵达营地。
大雪纷飞,营地建在一处易守难攻的地方,从外面看没法窥其全貌。
十几个扈从骑马迎了出来,带着他们走过一段弯弯绕绕、崎岖狭窄的山路,眼前蓦然开阔。
九宁知道自己不宜现身人前,老老实实拢着斗篷,没发出一点声响。
进了大帐,周嘉行第一件事就是脱九宁的靴子。
她几乎麻木,盘腿坐在略显简陋的行军床上,任他拿走自己的长靴,瞪着他。
如果她有脚气,他是不是早就熏晕了?
在脑海里想像了一下周嘉行被臭晕的场景,她不由噗嗤一声,嘴角轻翘。
梨涡皱得深深的。
笑过了,她忍不住拍一下自己膝盖,抬起头。
周嘉行静静地看着她。
不知道看了多久。
九宁大大方方回望过去。
周嘉行转眸,四下里扫一眼,把火盆挪到床边,道:「这里不止你一个女子,你不用太拘束。」
九宁咦一声,营地还有其他女子?
难怪他带她进来,怀朗他们都没露出什么诧异的表情。
「苏部有些部落的首领夫人可以和首领并排坐胡床,接受拜见,参与议事,她们也在营地。」周嘉行起身,不知从哪里摸出一包肉脯,递给九宁,「真正的营地在几十里外的地方。」
九宁喔一声。
这个营地是苏部和其他结盟部落商讨大事的地方,驻防营地不在这儿。
这两天需要消化的东西太多了,体力、脑力消耗态度,没注意的时候没什么感觉,看到肉脯,她顿觉腹中饥饿,顾不上矜持,接过吃了起来。
周嘉行出去了,不一会儿回来,陆陆续续搬进灯烛、厚袄、可以放在行军床上供枕靠的隐囊。
还送来刚出锅的、滚热的羊肉汤,汤汁浓白。
九宁这会儿什么都不想操心,吃吃喝喝,洗漱过后,躺倒就睡。
期间周嘉行进来过几次,她没理他。
他很忙,去了另外一个大帐和部下议事。
离得不远,九宁能听见不停有信报从山下冲上来,传送战报。
周嘉行没有休息,一项项命令发布出去,又一份份战报送回来,烛火烧了一整夜。
九宁非常累,身体累,心也累,但睡得并不沉,迷迷糊糊间感觉到有人在旁边,热乎乎一大团,惊醒过来。
枕边几缕乌黑卷发。
周嘉行坐在床边,不知道什么时候过来的,靠着床,枕着自己的双臂,睡着了。
胳膊碰着她的胳膊,隔着一层被褥,还是有热度传过来。
九宁翻身坐起。
他似乎累极,呼吸仍然平稳,没醒。
即使睡着了,他的眉仍然皱着。
这么忙,竟然硬是等找到她才动身过来。
烛火没熄,屏风后面的书案上羊皮纸和各种战报散乱堆叠。风不知道从哪个罅隙吹进来,烛火晃动,几张泛黄的纸被吹起,朝灯烛扑过去。
九宁赶紧下床,走到书案前,没找到镇纸,随手摸了一支笔,扣在那些纸张上,免得被风吹乱。
她吹灭烛火,心想,周嘉行肯定很累,这么细心的人,竟然忘了熄烛。
蹑手蹑脚走回床边,她看一眼趴着床沿睡觉、姿势看起来不大舒服的周嘉行,再看一眼自己脚下已经踩脏的毡袜,决定不叫醒他,继续霸占他的床。
刚躺好,帘外传来人声:「鄌主,阿史那族的人来了。」
周嘉行立刻惊醒。
眸子睁开,正好和九宁的眼睛对上。
九宁捏着被角,无辜地眨眨眼睛。
「让他们等着。」
周嘉行看着九宁,哑声道。
黑暗中,九宁一点也不示弱地瞪回去。
周嘉行看了她一会儿,随手拢起散乱的卷发,道:「是我把你带到长安的,我不会让你出事。」
声音沙哑,满是疲倦。
九宁铁石心肠,两手一摊:「我的靴子呢?」
靴子还她。
周嘉行沉默了。
半晌后,「你答应过,不会再骗我。」
然后一转眼就带着侍女准备偷偷摸摸跑掉。
九宁愣了一会儿:「我什么时候答应了?」
她当时根本没作声啊!
而且想要离开也是因为被他吓到了好嘛!
不说这个,之前漏液和雪庭一起离开,让他找了一天两夜,也不能怪到她身上——他知道她在宫里,笃定她不会回去,自己先走了,所以他们才会错过!
周嘉行不说话了,草草束起卷发,起身出去。
「哥……」
背后突然响起一声轻飘飘的呼唤。
若有若无。
好像是他的错觉。
他身形一僵。
「二哥。」九宁还是习惯这么叫他,「你没有说出全部实情,对不对?」
为什么要攻打江州,他始终含糊其辞。
周嘉行不语,撩开帐帘,头也不回地走了。
接下来直到天亮,他没再回大帐。
九宁后半夜倒是真的睡着了,翌日早起,床边多了一样东西。
她的靴子。
九宁嘴角扯了一下,穿上靴子,起身梳洗。
怀朗给她送来一大碗羊肉面和刚出锅的蒸饼。
羊肉熟烂,面条柔软,蒸饼香甜,她吃完,问:「雪庭到了吗?」
怀朗对她的态度不像以前那样随意,站在一边说:「没有,他送信来说在一处野寺避雪。对了,那个叫炎延的……」
他顿了一下。
炎延是个女人——根本没人看出来,阿山他们听说后,感到好奇,跑去围观,结果和炎延交上手,吃了点亏。
「他们到了,鄌主只允许他们派四个人进营地。」
九宁道:「劳你替我安顿好他们。」
几十个部曲,跟着她从南走到北,不容易。
怀朗道:「鄌主不会亏待他们。」
九宁不接这个话,又问:「外边情形怎么样?」
可能周嘉行说过这些事用不着瞒她,怀朗没有隐瞒,道:「阿史那将军找到李司空了,李司空受了点轻伤,没有大碍,不过第一道防线已经后撤一百里。」
准确地说,是往东北撤。
阿史那勃格也不想搭理那个丢下所有文武大臣、悄悄带着亲信宦官逃之天天的小皇帝。
但李司空不这么想,他总觉得长安是他的囊中之物,坚持要撤回长安。
九甯已经不再为李司空在战场上抽风似的举动感到吃惊,谁让他老人家这些年横扫关中,没有敌手呢?
艺高人胆大,非常人,脾气也非常。
如果周都督在这,肯定会无情地嘲笑李司空年纪越大越不正经。
想到周都督,九甯不动声色地扫一眼周嘉行的书案。
他这么细心敏锐,既然怀疑她,为什么就这么直接把所有战报带回来,大咧咧往书案上一摊?
她先试探怀朗:「二哥离鄂州这么远,千里之遥,如果鄂州那边有什么异动,该怎么办?」
怀朗面色不变,道:「九娘不必为鄌主忧心,鄂州那边有袁家人留守,乱不起来。」
九宁低头拨弄炭火,「袁家之前是鄂州的旧主,二哥不在,袁家人会不会不老实?」
怀朗脸上的表情很不以为意:「有薛家的下场在前,鄂州所有当地豪族都老实了,包括袁家。」
九宁眼瞳微微一缩。
薛家?
她记得怀朗以前说过,薛家是袁家除掉的。
那时她猜想可能是自己那封告密的信起到作用了,袁家发现薛家背地里的小动作,一怒之下铲除了薛家。
但从怀朗这句话隐含的意味来看,薛家分明不是袁家除掉的。
下手的人地位比袁家高……又能震慑其他鄂州豪族……那可能只有一个。
是周嘉行。
九甯记起,曾和他提起过薛家。
恍惚只有那一次。
也没有多说什么,只说她不喜欢薛家。
没有透露太多。
九宁若有所思,说:「那就好。」
怀朗出去了。
下午,周嘉行抽空回到大帐,拿走他的佩刀。
九宁没有外出,也能感觉到营地的气氛越来越沉重。
她问:「什么时候走?」
周嘉行肯定是要亲临战场的,现在打头阵的是河东军和其他几道大军,他则坐镇嵯峨山,居中策应,协调各路胡部军队,等时机成熟,亲率两支队伍和阿史那勃格配合,开始反攻。
「快了。」周嘉行道,看她一眼,说,「雪庭明天就能赶到。」
九宁漫不经心喔一声。
雪庭冲了两日,路上肯定是有什么事耽搁了,他是个有慈悲心的和尚,见不得乱离,多半是遇到逃难的人,忍不住出手相救,这才晚到。
她抬头,凝视周嘉行,冷不丁地问:「薛家是怎么回事?」
周嘉行抆拭佩刀的动作停了一下。
唰啦一声,刀刃入鞘,他转身出去。
九宁拉他的胳膊,直呼他的名字:「周嘉行!」
周嘉行没回头,轻轻一挣。
力道很轻,动作也不大。
她却闷哼了一声,退后两步,摔倒在地上。
这情景太熟悉了。
就像几年前周百药的那一个巴掌,手刚抬起来,她马上就倒了。
周嘉行握紧佩刀,依旧不回头。
走出几步后,他闭一闭眼睛,步子一转。
她倒在屏风旁,安安静静的,一声不吭。
周嘉行失神了片刻。
下一瞬,他冲到九宁身边,扶起她,双手微微发抖。
「不要骗我……」
他沉声道。
然后,视线落在她苍白的、沁满冷汗的脸上。
周嘉行脸色一变。
九宁双眉紧蹙,捂着脑袋闷哼了一声,有气无力地瞪他一眼。
头好疼,谁有劲儿骗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