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大将军入狱开始,已经有不止一拨人来杀他。
九甯没有帮手,不敢贸然行动,眼见着其他人把守卫引开了,这才趁机混进去。
她屏住呼吸,脚步放得很轻。
但大将军就像是背后长了眼睛,手上的短刀忽然一停。
「你来了。」
仔细听,他这句话竟是带着笑意说出来的。
九甯由衷佩服大将军,脑袋就快搬家了还能这么悠闲,果然是真汉子,自己的小弟被他拐过去也正常。
她想了想,仔仔细细算了一下,好像不欠他什么了,该还的都还了。上次为了救他,她背着他跑了一整夜,跑得都吐血了。
以前的任务几个月就完成了,这一次格外辛苦。
这个男人特别爱管闲事。
九宁心疼了一下自己,想到终於和大将军扯平了,理直气壮地板着脸问:「你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
大将军回头,眸光如电,有如实质,视线从她脸上扫过时,她甚至能感觉到其中压迫的力道。
九宁立刻睁大眼睛反瞪回去:气势不能输!
大眼对小眼,一时无言。
在九宁看来,他们这是在用眼神威慑对方。
但在男人眼中,却不是这样的。
半明半暗中,男人嘴角轻轻一勾,扬扬手里那只削了一个大致轮廓的木偶,「等我削好它。」
九宁蹙眉,盘腿坐下来,认真地做了个请的手势。
她就在这里守着他。
大将军低头,手指轻柔摩挲手里的木偶,再抬眸扫一眼一本正经等着杀自己的九宁,微微一笑。
九宁还在梦中等着杀人呢,床帐遽然被人掀开,一个人探身进来摇醒她,声音压得很低,嗓音清冷:「九娘、九娘,醒醒。」
她迷迷糊糊睁开眼睛,看到一张阔别已久的漂亮面孔。
!
九宁差点惊叫出声。
雪庭对她做了个嘘声的手势,扶她坐起来,「跟我走。」
九宁清醒过来,扫一眼屋子,几个武僧站在门后,时不时回头看他们一眼,神情紧张。
「……舅舅。」九宁叫了一声,「你看到佛珠了?」
雪庭点点头,「你刚把佛珠送出去,两个时辰后就有人给我报信。」
他送给九宁的生辰礼物中,这串佛珠其实不是最贵重的,但东西市的人都知道佛珠是他的。
九宁挽好头发,轻声问:「舅舅……你到底是我的什么人?」
雪庭收回手,垂下眼睫,目光望向其他地方,「我带你去一个安全的地方。」
「这里就很安全。」
九宁坐着不动。
雪庭明白她的意思,无奈低叹一声,「跟我走,你想问什么,我都会如实告诉你。」
九宁这才变了副面孔,小心翼翼下榻,发现多弟躺在脚踏上,睡得很熟,想必是雪庭他们动了什么手脚。
「我的这个婢女得跟着我,带上她麻烦吗?」
雪庭朝武僧们看去。
武僧点点头,走过来背起熟睡的多弟。
九宁怕惊醒怀朗他们,只穿了一双罗袜便下榻,走到书案前,拿出之前写好的信,用镇纸压好,跟着武僧们一起离开。
信上写她找到雪庭舅舅了,要去探查身世,让怀朗他们不必惊慌。
雪庭显然很熟悉长安,巷道里备了几匹马,一行人先慢条斯理离开巷子,然后加快速度催马疾奔,路上的金吾卫竟然没来盘查,看守坊门的坊卒也早就准备好钥匙,放他们出坊。
这么跑了一个时辰,九宁望着越来越近的壮丽的宫门,愕然睁大眼睛:雪庭带她去的地方竟然是大明宫!
雪庭在宫门前紧紧勒马,和她解释:「宫里有供佛的地方,长安再乱,不会乱到宫里去。」
他顿了一下,看着九宁。
「二郎周嘉行也在宫里,我带你去见他。」
九宁不语。
原来周嘉行进宫了。
雪庭说:「我这次北上,发现他瞒了你很多事……你看到他的时候不要惊慌。」
九宁捏紧长鞭,低低地嗯一声。
雪夜静谧,盘踞在龙首原上的高耸宫城起伏蜿蜒,如沉睡的巨龙。
九宁换了一身装束,打扮成小宫婢,和雪庭一道踏进宫门。
紫宸殿主殿正在举行一场盛大的宴会,管弦丝竹齐奏,教坊乐伎高歌,声如裂帛,响遏行云。
品级不够的小官小吏在殿外和配殿饮宴,主殿宴请的是各路奉旨前来共同抗击契丹的大军主帅,小皇帝亲自为主帅们斟酒,为他们壮行。
席间觥筹交错,气氛热闹,头戴绢花,穿团花长衫、系藕丝裙,肩挽披帛的宫婢们来回穿插其间。
大殿的军将们喝得脸通红,小皇帝没敢端架子,附和着军将们的玩笑,气氛还算融洽。
不多时,内侍走出来,宣雪庭进殿。
雪庭肩披华丽法衣,随内侍进去。
武僧们围在九宁身边,领着她跟进殿,让她帮忙传递东西。
冬日气候严寒,膳房做好的菜肴送到紫宸殿早就冷了,今天宴请的是军将们,膳房不敢怠慢,食物做好,立刻装进保温的攒盒递送到主殿,保证入口时还是温热的。
主殿闹哄哄的,人声笑语、歌声乐声、劝酒声、阴阳怪气、拐弯抹角的试探……响成一片。
九宁把手里的攒盒交给宫婢,抬起眼帘。
配殿人头攒动,一眼望去乌压压一片,分不清谁是谁。
主殿却是座次分明,又有数座灯树在一旁照耀,殿内如同白昼。
一群身着甲胄、满脸胡须的中年武将中,年轻俊朗的周嘉行格外显眼。
他依旧是出门时的装束,衣袍简单,卷发束起,一身汉人装扮,坐在小皇帝右手第四席,手里擎了一只兽首酒杯,正侧头和旁边的胡人将领说话。
剑眉轩昂,目似深潭,和平时仿佛没什么两样。
但却又判若两人。
小皇帝偶尔会和他交谈几句,似乎很看重他。
他不悲不喜,表现得很淡然,这让席间的中年武将频频侧目。
二哥虽然沉默寡言,待人冷淡,但却外粗里细,体贴周到。
他会牵着九宁的手带她去逛集市,给她买好玩的好看的好吃的,教她骑射时帮她承受反弹回来的弓弦,细心为她准备防冻疮的脂膏,又别扭地不让她知晓,和她一起在江边浴马,看出她有心事,陪她在山道上驰骋,木着脸和部下说波斯语逗她……
那是她的二哥。
而不是殿上这个不卑不亢地和其他将帅谈笑风生的少年将军。
明明是同一个人,神情也差不多。
殿上这个锦衣绣袍的少年将军锋芒毕露,连沉默都带着明锐的刀锋,让人没法忽视。
似一颗冉冉升起的星,一柄已经出鞘的剑,火星迸裂,渴求饮血。
九宁目瞪口呆了一会儿。
她知道周嘉行绝非池中物,可她的到来改变了很多事,他始终游离在外,一直表现得就像个随遇而安的生意人,以至於她不得不担心他真的就这么游荡下去……
现在想来,周嘉行怎么可能只是个普通的商人?
他一直在培养心腹,搜罗人手,靠商贸快速敛财……这些正是他和其他靠家族世代积累才能雄踞一方的将帅不一样的地方。
九宁自嘲一笑:这才是真正的周嘉行,书中那个统一中原的年轻霸主。
那她面前的周嘉行又是谁?
哪个才是真的他?
九宁还在发愣,忽然觉得脊背发凉。
一道视线朝这边扫过来,是周嘉行。他正和小皇帝说话,眼睛却望着这边。烛火在那双浅色的眸子里笼了一层淡淡的暗影。
隔得这么远,又是从明亮的地方看暗处,他绝对看不到自己,但九宁还是扭过头,避开他的视线。
她问旁边保护自己的武僧:「殿上那个卷发将军是谁?」
「是山南东道节度使,此次他奉旨入京勤王,圣人大喜,让他兼领忠武、宣武几镇节度使,是长安风头最盛的郎君。」
嗡的一声,九宁像被人狠狠揍了一拳头。
眼冒金星,脑袋一阵晕眩。
节度使……原来鄂州的新任节度使是他!
拿出十几座城池要她去鄂州当人质的节度使,是二哥!
他为什么要用这种法子逼自己去鄂州?
为什么瞒着她?
他如实说,她说不定早就答应了……
原来那些沙陀兵是他的人,他要她当人质,却又在半路上伏兵救她,是为了什么?
不会是为了利用她进攻江州吧……
不然他为什么要阻隔南方的消息,不让她知道江州的近况?
九宁耳朵里嗡嗡嗡嗡一片响,心中一团乱麻。
她不想去怀疑周嘉行是这样卑鄙的人,他素来坦荡,想要和谁开战,从不和李元宗那样先煞费苦心找一个借口才发兵,总是直接宣战,理由很简单:你挡我路了。
但事实摆在眼前,周嘉行确实骗了她。
九宁还没来得及整理紊乱的思绪,武僧忽然一左一右夹着她,带她离开紫宸殿。
她没敢露出异状,小声道:「等等!舅舅还没出来。」
武僧对望一眼,压低声音说:「周使君看到阿师,不会就这么放他走的,我们先带你去安全的地方,再回来接阿师。」
九宁反应过来:雪庭肯定费了不少周折才找到她,阿山他们不止保护、看守她,同时也不让其他人接近她。
周嘉行知道她一直想找到雪庭,在殿上看到他,可能会扣下雪庭。
殿外冷冷清清,雪下得更大了,石阶上厚厚一层积雪。
九宁出了紫宸殿,脑海里还在回放刚才在殿中看到的情景。
那个人,真的是周嘉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