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映照下,每个人都一脸茫然,惶惶不安。
金瑶皱眉回想,神色忽然变了,走到衔蝉身边,小声说:「昨天我听说大郎那边在打听先夫人的事……」
「先夫人?」
衔蝉心里一突。
如果是九娘这边有什么不妥倒还好说,因为只要有都督在,就没人敢轻慢九娘,连周百药也不能。
不过如果是先夫人崔氏的事……那就难说了。
多弟插到两人中间,问:「这信要给县主吗?」
衔蝉轻咬朱唇,犹豫了一会儿,「给。」
九宁烧得迷迷糊糊的,睡得并不沉,听到外面竜竜窣窣的响动,知道周嘉言还在外面闹,扬声叫衔蝉的名字。
衔蝉走到床榻前,说了周嘉言扣押冯姑的事,拿出那封信。
九宁坐起来,靠在软枕上看完信,冷笑了一声。
拿崔氏做下的丑事来威胁她?
她倒要问问,崔氏到底做了什么丑事,叫周嘉言这么自信能以此要挟她。
「让他进来。」
周嘉言走进屋的时候,下巴抬得高高的,神情倨傲,看九宁的眼神不再是以往的憎恶和嫉妒,而是明晃晃的鄙夷,还有幸灾乐祸。
看到他这副高高在上、趾高气扬的狂态,衔蝉几人惶恐不安,吓得连汗都不敢往外冒。
不管怎么说,周嘉言毕竟是周家的嫡长孙。
九宁刚刚从里间挪出来,歪坐在榻上,挥挥手,示意衔蝉她们出去。
周嘉言轻哼了一声,嘴角翘起,满是讥讽之意。
「九娘不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吗?为什么要赶婢女走呢?」
九宁撩起眼皮,懒懒道:「家丑不可外扬,大哥都说了是丑事,我自然要谨慎一点。」
看她这个时候了还嘴硬,周嘉言朝天翻了个白眼。
九宁还在发热,婢女们冲疑着不想走,九宁对她们道:「无事,都去外面等着。」
衔蝉几人对视一眼,退了出去。
九宁咳嗽了一声,直接问:「大哥想说什么?」
周嘉言没说话。
屋里一架落地大灯树上点了三支红烛,烛火轻摇,光线时明时暗。
他就着颤巍巍的烛火盯着九宁看了很久,冷冷道:「你不配叫我大哥!周九宁——不,你不配姓周,你是你母亲生下的野种!」
九宁脸色沉下来。
周嘉言一口气道出这些天查出来的真相,心中十分快意。
从小到大,不论是周家人还是江州世家,没人提起过他的生母,所有人只记得九甯的生母崔氏,虽然他们因为各自的原因不喜欢崔氏,可他们还是羡慕崔氏,推崇崔氏,甚至想尽各种办法模仿崔氏,谁还记得他的母亲才是周百药的原配夫人?
九甯是崔氏的女儿,从她出生的那一刻起,周嘉言就不喜欢这个妹妹,但这个妹妹却总是在他眼前晃,而且还夺走祖父的宠爱,让弟弟周嘉暄和他疏远,其他房的堂兄弟们一开始都站在他这一边,但不久之后就全部倒戈,还反过来劝他对妹妹好一点……
以后不会这样了,他再也用不着天天受妹妹的气。
九宁是野种,她不配当周家人,所有人都会知道他的母亲才是周家夫人,崔氏那个妖妇不安於室,给周家带来这样的耻辱,不配为周家妇!她们母女招摇撞骗,靠着周家的庇护才能过上金尊玉贵的生活,简直可恨!
这样不要脸的女人,就该被万人唾駡才对!
周嘉言激动得浑身发热,双颊诡异的发烫。
等他揭露真相,一切会回归正轨,祖父和弟弟绝不会再和以前那样被九宁哄得团团转,让这个占着周家人名头的野种流落街头去罢!
想到九宁的凄惨下场,他大笑出声。
九甯一言不发,冷冷看着周嘉言。
周嘉言慢慢从狂喜中冷静下来,刚发现真相的时候,他欣喜若狂,巴不得立刻跑去祖父面前告诉他实情,但书童劝他不要急,只有先掌握证据才能一举击垮九宁,他只能忍耐。
现在他已经扣住冯姑她们了,他没有听错,九甯确实不是周家的血脉。
周嘉言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不然怎么会有这样的好事?他最厌恶的人是崔氏,现在他揭露真相,不仅可以惩治九宁,还能报复已经死去的崔氏,还有什么能比这更让他高兴?
而且他还可以利用这件事让九甯主动去鄂州。
周嘉行双手背在背后,环顾一圈。
九宁住的地方布置奢华讲究,什么都是最好的,华丽精美的绫罗绸缎,珍贵雅致的古董玩器,屋外侍立的娇美侍婢……
这些她都不配拥有。
出乎周嘉言的意料,九甯反应平静,看他昂着下巴在自己屋中转来转去,仍是微笑:「证据呢?」
周嘉言脸色一沉。
九宁端起茶盏喝口茶,「你说我不是周家血脉,可有证据?」
周嘉言冷笑:「我已经抓到冯姑她们了!还有当年接生的婆子,人证物证俱在……你没办法抵赖。」
九宁抬起头,因为发热的缘故,眼圈有些红,淡淡问:「那你想怎么样?」
周嘉言得意地看着她,「你母亲蒙骗我们周家,鱼目混珠,让我祖父把你这个野种当成亲孙女疼爱,你仗着祖父疼你就无法无天,现在风水轮流转,野种终究是野种,是你偿还的时候了。」
他一口一个野种,九宁听得皱眉,不耐烦道:「你想做什么,直说便是。」
明明自己占据优势,九宁应该跪在地上祈求自己帮她保守秘密才对。可她竟然这么平静,还不停催促自己提条件……本该心花怒放的周嘉言忽然觉得心里堵得慌。
「你就不怕我把你母亲做的丑事公之於众?」
九宁轻笑,「……公之於众,然后让周家沦为江州的笑柄?」
周嘉言一待。
九宁倚在凭几上,懒洋洋道:「那样我确实会被赶出周家,不过整个周家都要陪着我一起被人耻笑,周嘉言,你觉得周刺史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吗?」
周嘉言脸上的血色慢慢褪尽。
对,伯祖父最看重周家的名声……出了这样的事,他绝对不会公开九宁的身份,只会想办法遮掩,所以他不能告诉其他人九甯不是周家的孩子!
「我可以告诉阿耶他们。」周嘉言咬牙切齿,「外人不知道又如何?你现在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阿耶想神不知鬼不觉地除掉你这个野种,易如反掌。」
「是啊,你们想对一个小娘子下手,易如反掌。」九宁喃喃了一句,蓦地冷笑,「那你就该等时机成熟了再来我面前耀武扬威,周嘉言,你高兴得太早了!」
周嘉言双目圆瞪,脸上现出几分狰狞:「都到这时候了你还想和我强嘴?」
九宁病着,不怎么想动弹,歪坐着朝周嘉言翻了个白眼。
「有本事你就杀光我和崔家的仆从,不然我前脚有什么意外,第二天我的人就会把这事散播出去,到时候不止江州,全天下人都会知道我的真实身份,我死了一了百了,你们也别想清静。」
「你!」周嘉言勃然大怒,「你无耻!」
九宁丢给他一个看傻子的眼神,「彼此彼此。」
周嘉言气得直哆嗦,半晌后,怒吼一句:「我让阿耶来教训你!」
「你真的要惊动周百药?」九宁做出诧异的表情,「那你又何必大费周章来威胁我?」
周嘉言冷哼一声,「和逼你去鄂州比起来,我忽然觉得还是看你被赶出去更能让我解恨。」
九宁坐着没动,其实脑子里正飞快运转思考。
原来周嘉言的目的在这里。
他真是太蠢了,抓到一点把柄就急不可耐地来她面前放狠话,明明占了上风,现在却被她牵着鼻子走。
九宁放松下来,反问:「周嘉言,你有没有想过,如果山南东道节度使知道我不是周家血脉,还会要我去当人质吗?」
周嘉言被她问住了。
是啊,公开九宁的身份,周家势必会被人耻笑,阿耶肯定不愿揭露九宁的身世,所以他们不能对外说九宁是野种。
也不能暗暗除掉九宁,除非把崔家的仆从全杀了……只能先养着她,再想办法处置,但她现在已经知道自己的身世,怎么会老老实实待在周家等周百药料理她?
逼她去鄂州也不行,她肯定转头就把事情泄露出去,到时候山南东道节度使绝不会愿意拿十几座城池换一个野种。
周嘉言醒悟过来,悔得肠子都青了:为什么他不多等一等,非要大半夜过来告诉九宁真相?
书童说得对,这事应该从长计议,不能提前泄露!
周嘉言越想越窝气,九宁从容不迫的神情刺痛了他的眼睛。
他恼羞成怒,一巴掌拍翻灯树,怒道:「你别得意,我还是会告诉祖父和父亲真相,没了祖父撑腰,看你以后还怎么猖狂!」
说完,拂袖而去。
灯烛跌落在地,屋子里陷入一片黑暗,脚步声慢慢远去。
九宁没说话,坐在静谧的黑暗中,怔怔出了一会儿神。
很久后,帘子被人轻轻拂开,侍婢衔蝉、金瑶走了进来。
两人神情萎靡,双眼发红,不停用手背抹眼睛。
九宁轻声问:「你们都听见了?」
「县主……」二人扑到长榻前,跪在地上,泪水滚滚而下,「我们该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九宁淡笑,「既然我不是周家人,离开周家就是了。」
两人哽咽起来。
金瑶哭着道:「大郎不会放我们走的……」
九宁摇摇头:「我要走,他拦不住。」
周嘉言和周百药都不足为惧,唯有周刺史那边是个麻烦。
还有……周都督……
假如阿翁知道她不是他的亲孙女,和他的发妻三娘没有一丁点血缘关系,还会和之前那样疼爱她吗?
崔氏留下的那些丰厚陪嫁,还能保得住吗?
九宁闭一闭眼睛,心里没有多少把握。
周嘉言虽然蠢,但蠢也有蠢的好处,她刚刚套出他的话,知道他并不是在恐吓自己。
他说的是实情,她确实不是周百药的女儿。
老实说,除了刚开始的震惊之外,九宁一点也不觉得难过。
周百药从来没把她当成儿女疼爱,以后不用叫他阿耶了,多好!
她生得这么漂亮,和周百药一点都不像,果然不是亲生的。
唯独想到祖父周都督和三哥周嘉暄时,九宁才觉得鼻尖有些发酸。
她不敢去猜想阿翁和三哥得知真相后的反应。
还有周嘉行……
二哥也是因为顾念兄妹情分才善待她,真相揭露以后,他又会怎么看她?
还真是一团乱麻。
九宁心口发凉,身体却越来越热,喉咙痛得愈发厉害,眼前忽然一阵模糊。
她狠狠掐一下掌心。
不能倒下,越乱的时候越不能倒下。
每一世她都是一个人,这一世因为任务改变的缘故多了牵绊,现在又要变成孤家寡人了,没什么好怕的,只是重复以前的遭遇罢了。
说起来还得感谢周嘉言,多亏他这么沉不住气,她才能及早做准备。
九宁定定神,取下手上的金腕钏,递给衔蝉。
「想办法传个口信给找十一郎……告诉他,不管他摔得重不重,只要腿还没断,就替我跑一趟永安寺。」
雪庭对她很好,好得人人侧目,她以前曾怀疑过雪庭,后来因为看雪庭是真心实意对她好,便没有深究。
现在想来,雪庭似乎很了解崔氏,那他肯定知道她的身世。
就算雪庭不知情,他怎么说也是她表舅,肯定不会和周家人一样因为得知她的真实身世而对她喊打喊杀。
周家人暂时不敢动她,只要雪庭肯来,她就能脱身。
至於自己的亲生父亲到底是谁……说实话,九甯不是很在意。
她在意的是崔氏当年到底经历了什么。
崔氏是一个性情高傲的世家女,不会做出和人私通的事。真的有什么苦衷,也不会就这么把和人私通生下的女儿丢给周家人抚养长大。
九宁可以笃定,当年的事绝不会是周嘉言说的那样不堪。
目前看来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崔氏被迫下嫁的时候已经珠胎暗结。怕周家人对她腹中的孩子不利,她没有说出自己有孕的事。
就看雪庭肯不肯道出实情。
衔蝉抆干眼泪,收好金腕钏。
九甯扭头吩咐金瑶,「……让人去三哥先生家报信……请他回来,就说我有事找他。动作快点,等周嘉言叫来周百药,你们都会被关起来。」
金瑶哭着应了。
衔蝉眼圈通红,小声问:「九娘,要不要告诉都督一声?」
九宁怔了半会子,目光落在轩窗上,屋外还一片乌漆墨黑。
她想起有一回在周都督的院子里玩耍,那时候周嘉行就在外面以苏晏的身份值守,她闲着没事干,扒在窗沿底下光明正大盯着周嘉行看,看着看着就睡着了。一觉醒来,天已经黑透,周都督抱她回房,外面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她趴在周都督宽厚的肩膀上,迷迷糊糊醒来,还以为自己在做梦,伸手去扯周都督的胡子。
梦里的人力气大,周都督疼得龇牙咧嘴,瞪大眼睛吓唬她说要把她扔了。
「扔到没人的地方!」
九宁清醒过来,赶紧抱着周都督撒娇。
周都督以为她真的被吓住了,又一叠声给她赔不是:「观音奴别怕,阿翁说笑呢,阿翁怎么舍得不要你?」
回忆慢慢淡去,九宁眼眸低垂,摇摇头。
周都督不是她的阿翁,她也不是他的观音奴。
两个婢女分头离去,房里重又安静下来。
九宁掩唇咳嗽,推开凭几,仰面躺下,闭上眼睛。
她烧得晕晕乎乎的,暂时没法动弹,不管怎样,先睡一觉再说。
睡饱了才有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