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及反应,护卫们扶着一个人走过来,道:「找到三郎了!果然是刚才几个恶少捣的鬼,他们故意拉走三郎,强拉着他吃酒,三郎吃醉了。」
九宁忙上前。
周嘉暄碰到几个同窗,让人拉着灌了好几杯,浑身酒气。他喝酒上头,双颊火烧似的,红得能滴出血。
九甯扶住周嘉暄,皱眉问:「谁灌的酒?记住名字没有?」
护卫道:「记住了。」
九宁嗯一声,「先回去,明天找那些人算帐。」
一行人打道回府。
他们刚走不久,角落处走出几个身影。
为首的人一袭老鸦色圆领袍衫,脸上一张玄色獠牙面具,面具后一双浅色眸子,目送九甯在护卫的簇拥中走远。
「鄌主认识那个小娘子?」
旁边的随从笑着问。
那个小娘子和她的哥哥脸上都戴了面具,不知道是谁家的。
刚才这个小娘子的哥哥被几个恶少拉扯着灌酒,小娘子好像很着急,沿着街巷寻找,却不知道她哥哥就在街边酒肆里。
他们奉命在街边埋伏,鄌主忽然命他们把小娘子的哥哥救出来送回去,还要悄悄的,不能让人发觉。
鄌主的命令虽然奇怪,随从们还是照办了,救出小娘子的哥哥送到路边,等着小娘子的人发现。
他们笃定,鄌主一定认识那个小娘子!
戴玄色面具的青年没说话,收回目光,指指另一头刚才软轿离去的方向。
随从们忙道:「宋大郎一直躲在教坊里,那个叫绿姬的是从长安来的舞伎,最近宋大郎和她蜜里调油,打得火热。」
青年道:「你们追上去。」
随从们应喏,四散分开,几道人影很快消失在无边夜色中。
众人散去。
青年长身玉立,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转身离开。
刚拔步,身后忽然响起一串急促的脚步声。
有人提着裙子跑过来,扯住青年的锦袍:「等等!」
声音既清脆又柔和,如莺啭。
青年站住了,回过头。
戴红色面具的小娘子仰头看他,灿若星辰的眸子里盈满闪碎的笑意。
「我就知道是你!」
她说着,踮起脚想摘下青年脸上的面具。
手刚抬起,被握住了。
九宁眨眨眼睛,「二哥?」
玄色面具青年慢慢放下她的手。
「好吧,我不摘你的面具。」九宁甩甩手,笑道,「不过我知道肯定是你。」
青年要把手收回去。
九宁扯着他衣袖不放。
「二哥,怀朗不是说你去鄂州了吗?你怎么会出现在江州?」
青年不语,轻轻拉开九宁的手,然后自己摘下面具。
夜色下一张清峻的面孔,剑眉星目,五官深邃,眉宇间隐隐一抹锋利的锐意。
果然是周嘉行!
刚才围观人群散去的时候,九甯无意间瞥见他,虽然只是短短一瞬,连人都没看清,心里却笃定这人就是二哥。
「你的人呢?」
周嘉行声音低沉。
大概是回到江州这个伤心地的缘故,他好像又变得冷淡了。
不过九宁不在乎这些,莞尔,道:「他们先送三哥回去,还有几个远远跟着我,我没让他们跟过来,怕搅了你的事。」
周嘉行扫一眼角落处,果然有几个护卫远远缀在周围。
「二哥,你刚才在做什么?我没有误你的事吧?」
九宁眼神四下里逡巡一圈,问。
周嘉行看她一眼,摇摇头。
他好像是跟着刚才那个宋大郎来江州的,宋大郎果然身份不简单……
如果真的是宋淮南,她不得不防。
九宁不露声色,低头取出刚买的芝麻胡饼,递到周嘉行面前。
「二哥,请你吃。我最喜欢这家饼肆。」
周嘉行顿了一下,接过胡饼,不过没吃,就这么拿着。
九宁觉得他拿着胡饼发怔的样子有点好笑。
笑了一会儿,问:「你会在江州待多久?」
周嘉行道:「三五天。」
「那你能来府里看我吗?」九宁道,「我能拉弓了,而且昨天还射中箭靶了!不过我准头不大好,正想请教你。」
周嘉行犹豫了片刻,点点头。
九宁抿嘴笑。
只要周嘉行答应了的事,就不怕他反悔。
「那我不烦你了,二哥你去忙吧。这几天我不出门,在家里等你。」
她笑着道。
周嘉行捏着胡饼,没有看九宁,目光望向其他地方,淡淡嗯一声。
九宁朝他挥手,转身和自己的护卫汇合。
周嘉行目送她走远。
半晌后,角落里走出一个人来,一脸络腮胡子,正是怀朗,拱手道:「鄌主,刚才那人好像是九娘?」
戴着面具不好认,不过能拉着鄌主的袖子和他说话,还让鄌主主动摘下面具的人,想来也只有那么一个。
周嘉行低头看着手中还散发出浓烈芝麻香味的胡饼,面具重新扣回去,浅色双眸里浮动着让人看不懂的情绪。
「你去送送她。」
怀朗应是,跟上走远的九宁,直到亲眼看着她在护卫们的簇拥中踏进周府门前的大门槛,才转身回邸舍。
两个时辰后,周嘉行和随从们回来了。
一同被带回来的还有五花大绑的宋大郎。
等其他人禀报完事情,怀朗最后一个进去,「鄌主,九娘安全回府。」
书几上点了盏油灯,灯火摇曳。
周嘉行低头看一本书,脸庞半明半暗,眸色深沉,没作声。
怀朗等了一会儿。
才要退出去,周嘉行开口了:「这件事只有你知情?」
怀朗脸色微变,低头,小声道:「是的,我发现不对劲后没敢让阿平他们瞧出端倪,自己接着查下去,他们大概能猜得出雪庭和九娘的关系绝不止远房舅甥这么简单,其他的他们应该不知道。」
……
其实早在为调查黎娘的遭遇而暗查崔氏的农庄时,怀朗就觉得有些古怪,不过那时他一心查黎娘,没有往心里去。
这一次鄌主命他再去细查,他没有放过任何一个蛛丝马迹,果然查出了一件让人匪夷所思的事。
怀朗层层深入,最后把当年为九娘接生的仆妇找出来了。当时有四五个仆妇在产房伺候,全被雪庭妥善安置好,不管怀朗怎么试探,几个仆妇守口如瓶,绝口不提往事。
这才是让怀朗奇怪的地方:崔氏生产的时候,雪庭年纪不大,他为什么要帮崔氏打点她的家仆?还把卢家仆妇和管事安插到九宁身边?
更让人想不通的是,崔氏留下的陪嫁中,有一部分来自卢家,这些现在全是九宁的。
雪庭一直暗中照料九宁,知道她遇险,立刻派武僧下山救她。
哪个远房舅舅会对外甥女这么好?
而且还是个名声远播、本该六根清净的和尚。
怀朗不免想到卢家和崔家之间的来往,两家世代联姻,崔氏在长安的时候,说不定和卢家哪位公子订过亲。
崔氏是高门世家女,出身高贵,据说性子高傲,目下无尘。
为了求得庇护,她才会嫁给不论门第出身还是样貌品行都不如自己的周百药,帮助周家一跃成为本地一流世族,成婚不久就传出有孕在身的消息,然后生下九宁……
怀朗想到一种可能,不过他不敢说出,立刻快马加鞭,回禀给周嘉行知道。
周嘉行当时没什么反应,连眉毛都没动一下,挥挥手让他出帐篷。
怀朗以为鄌主不在意。
这一次宋家大郎在鄂州闹事,调戏世家小娘子,首领受人所托,要派人过来捉宋大郎回去——只是一件小事罢了,鄌主却主动请缨,而且鞭马不停,连夜带着没见过九娘的其他随从赶到江州……
宋大郎不过是个风流恶少罢了,哪里需要鄌主亲自过来抓人?
怀朗觉得周嘉行肯定是为了九娘的身世才过来的。
虽然鄌主不承认。
……
怀朗答完话,望着那一簇摇曳的火苗,不由得想起上次去周家,九宁送了他一壶好酒。
知道他喜欢美酒,她特意让人备下的,还说以后只要有好酒都会给他留一份,等着他去品尝。
怀朗叹口气,拱手道:「鄌主……您会放出消息吗?」
若事实如他们猜测的那样,九甯不是周家骨血,那周百药一定会暴跳如雷,出身高贵的妻子之所以愿意嫁给他,只是为了给腹中孩儿寻一个家,这种耻辱,是对周百药最好的报复。
可那样的话……九宁该怎么办?
周百药本来就对她不慈,知道真相也不过是更仇视她而已,可周都督、周嘉暄、周刺史和其他人呢?
他们也会把九甯当成周家的耻辱,之前的所有疼爱,都将不复存在。
周家人甚至可能为掩盖丑事而杀了她。
怀朗眼前浮现出九甯微笑时的样子。
神采飞扬,容色慑人,这样的小娘子就该一直这么神气下去,谁舍得让她受一点委屈?
可她的身世一旦曝光……
怀朗不敢想像她会遭遇什么。
他在隐晦地帮九宁求情。
之前周嘉行刚刚回到周家时,周家的内应帮九甯求情,周嘉行没有犹豫,立刻遣走那位内应。
怀朗知道为九宁求情可能会被周嘉行厌弃……可他还是忍不住试探周嘉行的打算。
周嘉行没有回答。
油灯静静燃烧,灯芯快烧到头了,火苗剧烈颤动起来,不一会儿,冒出一缕青烟,灯灭了。
屋中霎时笼罩在一片黑暗中。
怀朗心里七上八下,烦躁不安。
周嘉行仍旧保持低头看书的姿势,端坐在黑暗中。
「扫清痕迹,暂时不要走漏消息。」
静夜中他的声音听起来和平时一样,平静,没有一丝波澜。
怀朗松口气,抱拳应是。
虽然鄌主从不提起九宁,但他肯定还是喜欢这个妹妹的,不然之前不会亲自送她回江州,这一次也不会为她隐瞒身世。
可惜九宁并不是鄌主的亲妹妹。
怀朗感慨着告退出去。
门合上了。
门里,周嘉行取下腰间那把花花绿绿的弯刀,出了一会儿神。
房里萦绕着一股淡淡的芝麻油香。
……
回到周家后,九宁没有歇下,先让护卫报出那几个灌酒的恶少名字,然后叫来管家。
「写帖子,一家一家骂过去!我三哥的伤刚好没多久,不能多饮酒,和我们家有来往的世家都知道,他们装糊涂,非要按着我三哥饮酒,这不是少年人胡闹,是故意害人!让他们自己上门来道歉,否则我就带人打上门!有一个算一个,一个都不放过!」
管家没敢劝,按着九宁的吩咐写好帖子,命人送出去。
郎中煮醒酒的药汤喂周嘉暄服用,想起大郎周嘉言也是醉醺醺回府,让人给他也送了一份。
翌日,所有恶少都接到周家的帖子。
几个恶少被家中长辈勒令来周家道歉赔不是。
九宁坐在庭中长榻上,等着他们上门。
先前几个上门的态度还不错,进了门就一叠声道歉,送上丰厚的礼物。
后面几个吊儿郎当,辩解说只是看三郎没趣儿,拉着他喝几杯罢了,不至於如此。
笑话九宁小题大做。
九宁冷笑。
等了一天,恶少们迫於长辈压力,陆陆续续上门。
九宁一一记下他们的名姓,认错态度好的,她暂且放一马,那些浑然不把灌酒当回事的,就得受点罪了。
她叫来阿大几人:「这些恶少平时喜欢在教坊行走,几乎个个都有好几个相好,你们找几个人,专门等在那些别宅门口,看到他们进去,就大声叫他们的名字,说是有急事找他们。」
阿大脸上顿时火辣辣的,相好什么的这种话从县主嘴里说出来,他实在不好意思听啊……
不过县主这个主意还真不错。
少年人爱风流,今天拉着这个的小手诉衷情,明天追着另一个说要掏心肝,谁没在教坊藏几个相好?
把事情捅破了,让那些恶少头大去吧!
护卫们分头行动。
於是两天后,九宁去箭道练习的时候,听到十一郎他们凑在一起嘲笑几个恶少。
「哈哈,吴家十三郎被人堵在那个琵琶伎家中,结果那个花几万金养着琵琶伎的相好刚好回来了,双方打了个照面,又有人从窗户跳了进去,原来那个琵琶伎的相好不止一个!他们还都互相认识!十三郎和张家的四郎、八郎打成一团,闹得鸡飞狗跳的,几家长辈亲自出面都压不下来……」
「十三郎的老丈人不干了,闹着要退亲,吴家吓坏了,要把十三郎捉回家里拘着,逼他读书呢!」
「四郎更倒霉,被他老子摁着揍了一顿,好几个月不能骑马调戏别人了。」
少年们说说笑笑,当看到九宁走过来的时候,立刻闭嘴不说了。
这种腌舎事怎么能让九娘听见呢?
十一郎挥手赶走其他人,凑到九宁跟前,「九娘,明天我带你去郊外玩吧,我最近得了匹好马,你喜欢的话让你先骑。」
九宁道:「我这几天不想出门。」
她和周嘉行约好了。
十一郎面露失望之色,「那后天?老后天?老后天的明天?」
他一直缠着问,九宁回想了一下自己的安排,道:「最近没空闲,什么时候闲了我再告诉你。」
「好!」十一郎喜滋滋点头。
少年们各自练自己的。
到了去营地报导的时间,随从进来催促他们,帮他们收拾箭囊。
这时,周刺史的亲随走进箭道,笑着道:「今天家里来了贵客,使君请众位郎君过去见礼,营地就不用去了。」
可以偷一天懒,少年们欢呼一声,丢开弓箭,整理衣裳,跟着亲随去正厅。
亲随叫住还在拉弓的九宁,含笑道:「县主,贵客也带了女眷来。」
这是要九宁出面招待的意思。
她喔一声,回房洗脸,没换衣裳,仍旧是一袭翻领窄袖袍。
仆从簇拥着九宁出了长廊。
不远处的西廊下远远传来女人们的谈笑声,继室吴氏看到九甯,笑向其他人道:「九娘过来了。」
「就是永寿县主?」
其他人忙站起来,她们虽然是长辈,但礼数还是不能乱。
九宁踏上台阶,笑着和一众身披罗衫、头戴花钗的妇人见礼。
目光扫过其中一个年老的妇人时,九宁蓦地愣住了。
只是一个眼神交错,她手心全是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