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一切按着卢公他们预料的发展下去,以李元宗自负多疑的性格,河东军将会在内乱中消耗掉他们的战斗力;皇甫甯旭会成为所有人的眼中钉——即使他也是受害者,没人会相信他的说辞,汴州军也就无法坐大;而远在江州的周麟、鄂州的袁家可以起到制衡南北节镇的作用;至於偏远的南方,这些年少有战事,当地节镇一心敛财,而且到底是蛮荒之地,不是正统,只要堂兄还在位,南方就不会有人冒天下之大不韪公然称帝,真的称帝了也没人当回事。
正统仍然在北方,所以只要把北方的节镇摁住了,朝廷就还有苟延残喘的时间。
几人护送着李昭穿过庭院,大火渐渐朝西边烧了过来,整个天空似乎都被染红了。
朱铭熟悉路径,很快找到出口,刚步下长廊,周围忽然亮起无数火把。
四面八方传来脚步声,穿甲衣的内卫从黑黢黢的夜色中步出,为首的正是宫中禁军首领——小皇帝李曦的心腹。
年轻将领冷冷道:「放下雍王。」
朱铭几人一阵错愕,圣人的人为什么会拦下他们?还把箭尖和枪矛对准他们?
半晌后,朱铭明白过来,刚才那几个反叛的内卫是为圣人办事的!
「大王忠心赤胆,圣人为什么要过河拆桥?」
朱铭牙关咯咯响,眼中几乎要喷出火来。
将领面无表情,手中长枪指着雍王,道:「按计划,雍王也活不过今晚,圣人只是想让雍王走得更体面一点。」
朱铭冷笑。
「我家主人为朝廷、为江山、为圣人鞠躬尽瘁,圣人却要卸磨杀驴,杀了我家主人,狡兔死,走狗烹,圣人这些年懦弱怕事,什么都要靠着我家主人,原来竟有这样的城府。」
将领不说话,沉默地挡住李昭的去路。
朱铭还要再骂,他背上的李昭咳嗽几声,望向宫城的方向,淡淡道:「圣人是从什么时候准备下这个计划的?」
他算计天下节镇,算计朝中重臣,算计阉党,连卢公他们也只是他的棋子,唯独没有防备大明宫的主人——他的堂兄。
他们自小一起在宫中长大,他少年早慧,聪明外露,又和武宗皇帝像,被曹忠幽禁。
那些时日,胆小如鼠的堂兄虽然救不了他,却常常背着曹忠探望他。
兄弟俩虽然是皇族子弟,却处境艰难,朝不保夕,想到昔日强盛庞大的帝国如今满目疮痍、日落西山,两人抱头痛哭。
李昭算计所有人,防备所有人,却从来没想过李曦会算计自己。
他的父亲是中山王,自己是雍王,这两个称号都不简单,历来只有嫡子而且是太子才会在潜邸时获得这样的封号。当初曹忠为了挑拨他和李曦,故意封他为雍王,他怕李曦多心,告诉李曦自己命不久矣,之所以私底下能保持旺盛的精力,都是丹药的作用。
那时李曦拉着他的手说他不会被曹忠的低劣手段挑拨,他心中欣慰不已。
原来曹忠明显的挑拨还是起作用了,李曦和他相依为命,但又暗暗猜忌他,怕他联合卢公除去曹忠以后取而代之,等计划完成,不惜对他痛下杀手。
也许这就是报应,他利用李元宗和李从信父子之间的矛盾离间他们,他的堂兄也不信任他,一直以来的倚重,不过是利用而已。
他准备用自己的一条命为堂兄挣几年安稳的时候,堂兄正在暗中布置人手破坏他的计划,要将他和其他节镇一网打尽。
堂兄比他更能忍。
李昭似笑非笑:「为什么要杀了李元宗?」
将领眼眸低垂,「圣人说不可放虎归山。」
李昭叹口气,无奈一笑,「李元宗是猛虎不错,可这头老虎年纪大了,有他的顾忌,有他在,其他豺狼还能安生几年,杀了李元宗,谁还能阻止河东军挥师北上?」
将领硬邦邦答道:「这个不必雍王操心,圣人可以任用其他对朝廷忠心的将领,必定能将群龙无首的河东军铲除干净。」
李昭凝望夜色中巍峨的宫城,还带着血痕的脸在火光映照中浮起几丝笑。
「群龙无首?不,李元宗死了,才是猛虎下山,而且是一群什么都干得出来的猛虎。」
李元宗自认为是高门子弟,做什么事都讲究个师出有名,而且他家祖祖辈辈深受皇恩,为了留一个好名声,凡事都留有余地,不会像朝廷招抚的贼寇那样无所顾忌。
李昭轻轻叹息,现在李元宗已死,说什么都晚了。
他拍拍朱铭。
朱铭忙放下他。
李昭双脚踏在地上。
火光下,他负手而立。
将领挪开视线,不敢和他对视。
李昭道:「李元宗死了,河东军没有掣肘,告诉圣人,为今之计,只有提拔周麟,给他人马,让他挡住河东军,他是从李元宗帐下出来的,了解河东军将领。其他节镇暂时不必管,他们成不了气候。等河东太平下来,再重用皇甫宁旭,让他和周麟去争河东。」
将领摇摇头:「圣人不准备放过李元宗,又岂会放过周都督?不瞒大王,朱鹄他们已经奉命前去江州,虽然您故意放走周都督,他还是逃不过圣人的手掌心。不止周麟,整个周家都会被连根拔起!」
李昭苦笑。
是了,李曦既然要杀李元宗,肯定也对周麟起了杀心。
朱鹄是李曦送给他的亲随,他给朱鹄的任务只是潜伏江州而已,李曦可能用了什么手段让朱鹄误以为他要杀周麟,又或者朱鹄是李曦的内应,就是奔着杀周麟南下的。
他的人动手杀周麟,不管能不能得手,这笔账都得算到他头上。
李昭长叹口气。
周麟虽然骄横跋扈,却能以小小江州为根基,在群狼环伺中屹立多年不倒,而且始终保持清醒,一心一意和李元宗较劲,不会贸然去侵占其他人的地盘。只要周麟坐镇江州,北方的节镇没法往南扩张势力,南方的节镇不能和西边、东边的人联合。江州、鄂州看似在夹缝中求生,其实比其他地理位置险要的重镇更安稳。
他是李昭留给李曦的最后一道护身符……
可惜,李曦太急躁了。
李昭低头看着自己沾满鲜血的双手,他是个孤注一掷的疯子,李曦是个寡恩的急性子,这场棋局没有赢家,他们输得彻彻底底。
死马当成活马医,结果不过是垂死挣扎。
人不能和天争。
李昭低叹一声,似乎是认命了。
「可否放过我的这些亲随?」
朱铭等人双目含泪:「主人!」
李昭摆摆手。
将领道:「大王,圣人既然下定决心要重振朝纲,自然得斩草除根,这一切都是为了社稷着想。您贵为雍王,身边不能没有人服侍,等您去了,属下会送他们上路,让他们继续追随您。」
朱铭愤然抹泪,道:「大王,别和他们多废话,您去哪儿,奴誓死追随!」
其他亲随亦纷纷下拜。
李昭没说话,眼帘微抬,继续凝望夜色下的宫城。
他想起小时候乳母教他的一首童谣,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
堂兄李曦想当那条大鱼。
李昭收回视线,低头轻拂袍袖。
只这一个简单的动作,便透出王孙公子特有的高贵气度。
「动手吧。」
将领垂首,右手抬起,示意身边的人放箭。
「恭送雍王。」
嗖嗖几声后,庭院归於寂静。
……
长安的这场大火熊熊燃烧时,小皇帝李曦分派往各地的人手同时接到消息。
河东各地、汴州、鄂州、青州、襄州、徐州、沧州……
还有江州,都发生了一些变故。
与此同时,几千江州兵在周都督的带领下急行几日几夜,马不停蹄,日夜赶路,终於看到江州城外连绵起伏的丘陵了。
周都督遥望城郭,松了口气。
裴望之在一旁道:「如今正值寒冬,郊外还有农人在丈量土地,预备来年春耕,想来江州各州县应当平安无事,都督不必忧心。」
周都督连日赶路,满面风霜,嘴唇都干得起皮,快到地方了,心情放松下来,甩了下鞭子,笑道:「州县丢了不要紧,还可以抢回来,江州没事就行。」
一行人刚刚放慢速度拐到大道上,迎面一队人马跑了过来,雪泥飞溅。
裴望之认出那些人是刺史府的护卫,派人迎上前。
亲兵拦住那些护卫:「你们怎么知道都督今天回来?」
护卫们面面相觑了一会儿:「都督回来了?」
亲兵皱眉:「你们不知道?」
护卫们摇摇头,看到密林深处不断往外走的江州兵,意识到周都督真的回来了,忙问:「都督不知道?」
亲兵听得一头雾水:「知道什么?」
护卫们想起周家一直封锁消息,那么都督很可能还不知道九娘被人掳走的事,看一眼左右,硬着头皮道:「县主不见了。」
亲兵错愕,立刻返身回去通禀。
护卫们心头发寒,不敢靠得太近。
片刻后,他们听到周都督惊雷般的咆哮声。
密林里传出一阵竜竜窣窣的响动,鸟雀被吼声惊起,拍打着双翅飞向高空。
周家护卫哆嗦了几下,觉得他们今天撞上盛怒的都督,很可能凶多吉少。
周都督勃然大怒,拨马冲到几个护卫跟前,把几千江州兵抛在身后。
「都督息怒!等回到刺史府再从长计议!」
得知九宁被掳,裴望之大惊,他知道周都督有多宝贝这个孙女,在长安的时候都督常常会当着部下的面显摆九宁写给他的信,看到东西市有什么罕见的宝贝就赶紧定下来,说要带回去哄九甯高兴……长安不知道乱成什么样了,九宁又失踪,都督失去理智,是为不祥!
越想越觉得心惊胆战,裴望之不敢耽搁,忙带着人跟上周都督。
是时,两边山腰上,骤然响起如雷的马蹄声。
裴望之抬头四顾,登时吓出一身冷汗。
皑皑白雪下,不知什么时候钻出数百骑高大威猛的卫士,他们显然准备多时,如一道雪白的洪流,朝着他们扑了过来。
「有埋伏!」
裴望之大吼一声,眼看着几支弩箭朝着怒发冲冠的周都督激射而出,脸上腾起绝望之色。
……
晴空照耀,积雪开始融化。
有周嘉行和他的十几骑亲随护卫,九甯的返程没有碰到心怀不轨的宵小,甚至平静得近乎单调。
他们原本定好在渡口见面,但周嘉暄心念九宁的安危,早早就出发了。
於是九宁刚绕过几座回环曲折的山谷,便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骑在马背上,正在路口徘徊观望。
离家这些天,三哥一定很担心她。
「阿兄!」
九甯高兴地朝他挥舞软鞭,催马跑起来,朝着周嘉暄疾驰。
周嘉暄这些天东奔西走,风尘仆仆,颊边冒起淡青色胡茬,听到九宁的呼唤,惊喜地抬起头,拨马疾走。
驰到近前,不等九宁停下来,周嘉暄翻身下马,踏着积雪跑到她的坐骑跟前。
九宁吓了一跳,怕他被马踢伤,忙勒紧缰绳,笑盈盈道:「阿兄……我……」
一句话还没说完,周嘉暄替她挽住缰绳,双臂张开,抱她下马,紧紧抱住她。
呼吸急促紊乱,胸膛快速起伏,抱她的手似乎在发颤。
他肯定好几天没洗漱了,身上有股泛酸的异味。
三哥注重风度,什么时候这么不讲究?
一定是因为她的缘故,没时间梳洗。
九宁没作声,等周嘉暄冷静下来,笑着拍拍他,「阿兄,我没事,二哥送我回来啦。」
说完,她扭头看周嘉行。
随即一怔。
山谷下一片茫茫白雪,空无一人。
刚刚她走过来的那条山道此刻空空荡荡,周嘉行已经带着他的亲随默默离开了。
只留下一串淩乱的马蹄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