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北, 四月,烟沙茫茫,风扬百里。
一行脚印从远方延伸而来, 刚过完沙尘天气, 百里荒芜人迹。浩然站在那宏伟自然的景色里, 宛若成了画中的一员。
叮当声响, 碧蓝天幕下, 一名年轻男子牵着一匹老马,马上载着一名须发斑白的老翁,似是主仆, 又似是父子,晃悠悠地朝浩然行来。
“老丈人, 借问一声沙丘怎么走。”
老翁道:“沙丘便在此处以北, 小哥去始皇帝行宫作甚?”
“始皇帝都叫上了么?”浩然忍不住笑道:“今年是什么年头了?”
老翁捋须一算, 道:“始皇三十七年了。”
浩然点了点头,问:“天下如何?”
老翁悠然唱道:“万里长城已建成——阿房宫也完了工, 洗戾气的哪吒——在搏浪坡毁了始皇帝的座驾,渡情劫的龙吉公主——哭倒了长城——咸阳立着九座金人,神州再无一把完好的剑,料想是被诛仙阵吓怕了——生也罢——死也罢——”
浩然又道:“依老丈人看,那小子还有多少时日?”
老翁唏嘘道:“快去罢, 冲了便见不着了。”
一问一答间, 话音传开, 在那空旷的荒地上空飘荡, 天地间唯余风声不住呼啸, 浩然道:“依老丈人看,始皇帝来生会转世成谁?”
老翁捋须微笑道:“你本不是这世上的人, 管这许多又有何益?依我看,你连徒弟亦不该收,孤身来,孤身去,这才了无牵挂。”
浩然叹了口气,微笑答道:“奈何六根不净,尘缘太多。”
说毕朝那老翁深深一揖,转身离去。
一声凤鸣响起,老翁身下那瘦马展开火红的双翅,化爲千万道烈火缠绕着的金凤之身,缓缓飞向天际。
始皇三十七年,嬴政五十岁。
过多的政事与操劳令他疲惫不堪,第五次东巡,更染上了热病,途经平原津时,嬴政一病不起,终日陷於昏睡之中。
嬴政爲人刚愎自用,每日批阅卷折不下一百二十斤,事无钜细,俱需亲自过目,雍都登基前夜九尾天狐现身,昏倒在雪地中更令其留下咳嗽的病根,此时一切终於到了结束的时候。
然而他的皇位继承人,还冲冲没有定。
赵高与李斯正商议撰写始皇遗诏,忽听行宫外有人大声喧譁,登时条件反射地紧张起来。
“什么人?”李斯喝道:“何人闯宫,速速将其拿下!”
赵高与李斯奔出宫来,见行宫外跪了满地的侍卫,浩然收剑回背,微笑道:“李兄,赢高,一别经年。”
李斯霎时不易察觉地微微发抖,赵高却是骇得拔腿便跑。
“锺……钟太傅?”李斯瞳孔剧烈收缩,难以置信道:“钟太傅来……来……”
“来看看他,要走了。”浩然漫不经心道:“难得李兄还认得我,这些年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日子过得如何?”
李斯强自镇定,笑道:“太傅还是和二十九年前……一样。”
浩然笑答道:“仙人是永远不会老的。”
偌大一个宫殿中,只有一张牀,一个人。
嬴政鬓角已显得花白,形容枯槁不堪,躺在冰冷的白玉牀上,不住痛苦地喘气。
无数回忆离他不断远去。
邯郸质子馆中,与姬丹手拉着手,站在窗台下张望的时光,日上三竿时廊柱的投影。
月朗星稀的凉夜,千万飞剑在天空中旋转,皎洁的银盘下映出年轻剑客的身型。
御花园内,他亲手交予自己金色大剑。
昏暗的油灯下,那人睫毛上笼着一层薄薄的光。
嬴政甚至忘记了异人,吕不韦,朱姬的面容。
童年时唯一的记忆便是朱姬娇媚的笑声,异人爲父,朱姬爲母,然而与他们相处的时间是极少的,常常见到的人只有浩然。
浩然的存在如一根线,穿起了他的童年,少年,直至他登基爲帝的前一夜。
“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师父写的?”
“当然,不是。”
冷淡的声音,平静的面容,嬴政吁出最后一口生机,朝黑暗里缓缓地坠了进去。
一只手探进黑暗,将他从深渊中攫了出来。
“脑膜炎。”浩然眉头深锁,低声道。
“孤……”嬴政神志不清地伸出枯干的手去抓,与那冰凉的手指互握,继而紧紧地扣在一起。
“师父……师父……”
浩然几乎无法相信,面前这个未老先衰的男人便是当年的嬴政,不可一世的嬴政。
“政儿。”
嬴政睁开双眼。
“师父,是师父。”嬴政的眼中焕发出生机,紧紧抓着浩然的手。
先天元气注入,令嬴政产生了刹那间的回光返照,满是皱纹的脸瞬间变得明朗起来。
“师父,你回来了。”
短短的片刻,嬴政体内周天元气运转,病痛瞬时消除,高烧点滴褪去,嬴政只死死握着浩然的手,须臾不愿松开。
浩然道:“政儿,我在这个时代的任务已完成。要走了,来向你告别一声。”
嬴政置若罔闻,拉着浩然的手,颤声道:“师父……我……我一统六国,我一统天下,我在泰山封禅……我……使书同文,车同轨,行同伦……”
浩然看着嬴政苍老的脸出神,许久后道:“你做得很好。”
浩然依稀想起,自己竟是未曾夸奖过面前的这个徒弟,无论他学会了多少字,抄了多少书,有多么刻苦,咸阳宫内,西山垂暮,幼年的嬴政一手提着竹简,另一手提着笔,兴冲冲地奔来时,向浩然报告之时,浩然的回答只是淡淡一句:“嗯。”
嬴政兴奋地说:“浩然,孤是皇帝,三皇五帝,孤在台上封禅……”
浩然忽道:“政儿,你还记得姬丹么?”
嬴政听到姬丹二字时,竟是全身微微痉挛,恐惧地说道:“是孤害了他,孤害了他……”继而闭上双眼,泪水顺着眼角的皱纹淌了下来。
浩然心中恻然,忍不住答道:“姬丹没有死,你们人族的老祖宗救了他,他现正留在九重天上……”
嬴政倏然睁开了双眼,道:“带孤去见他,孤有话与他说。”
浩然平静地答道:“他不愿意来,这次走,我得把他带回去。”
嬴政望向浩然,双目神色迷离,喉中发出几声干嗬,问道:“回去?带他回去?”
浩然见嬴政将死,便也不再隐瞒,免得令其死不得心安,擡眼答道:“带他去我的时代,那个天地崩毁……”
“师父!”嬴政双目没有焦点,却似在绝望之处窥见一处光明。
“太傅!带孤走!带孤成仙!”
嬴政握着浩然的手传来一股大力,捏得浩然手腕剧痛,垂死之人终於抱住了最后一截浮木。
“带孤去天上——!”嬴政声嘶力竭地大吼。
浩然喝道:“政儿!”
“孤是你的徒弟!孤也要成仙——!”嬴政龙颜大怒,整个人扑上了浩然,浩然猛地将嬴政推开。
一刹那天地静谧,纷繁错杂的过往,理不清的恩怨疯狂地涌来,吞噬了这对师徒的内心,恍若一道悬崖遥遥拉开了他们身前的距离。
浩然挥开嬴政的手,心中涌起难以言语的陌生与恐惧。
“带——我——走”嬴政目中神采一黯,重重摔回白玉牀上,声音小了下去。
“师父……别扔下政儿……”
浩然忙道:“嬴政!”
浩然再次握着嬴政,要将先天元气注入,嬴政却下意识地甩开了浩然的手。
“我爹……也是这么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