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徒四人围着炭炉,吃起面饼腊肉,倒也其乐融融。
赵政竟是有一种从未感受过的温暖,颇舍不得这两名才拜了几天的师父,几次便想将吕不韦的话和盘托出,然而几次话到嘴边,又说不出口。
数日后便是田猎庆典,春时风吹草长,万物复苏,赵襄王宴请诸大臣,各国使节於邯郸城外进行围猎。
战国时期王孙贵族娱乐活动单一,每年的围猎便是最热闹的一项社会上层活动,诸将,臣,日间争相追逐鹿,羊,兔等牲畜,夜间则把各自猎物互相比较,送至酒宴前,请友人分食。
猎场中专门辟出一片营帐区,每到日暮时,赵襄王开宴,众宾客把酒,一时间香味飘散,油脂四溢。
异人作为秦使节,只携家小与吕不韦,吕不韦之女已在数日前离开邯郸,前往咸阳,除这四人以外,门客便只有浩然与子辛。
浩然对猎杀之道本就无甚兴致,日间睡了个足,直至天色全黑方打着呵欠,自去寻一处酒席坐了。
背上轩辕剑问道:“那便是华阳夫人?”
浩然道:“应该是,旁边那人是赵襄王……”他朝王帐前的酒席望去,见一半老女子颇有威严,说了句什么,赵襄王便拱手转身离席。
轩辕剑道:“吕不韦,异人若果真如孤所猜,自行逃回秦国,把你我扔在此处绊李牧的马脚,又该如……”
浩然尚未回答,端着铜爵前来敬酒之人,不是李牧又是谁?
正暗自好笑说曹操曹操到,浩然起身来迎,李牧到得跟前,问道:“轩辕兄不在?”
浩然严肃道:“子辛迷路了。”
李牧忽听轩辕剑咳了一声,接着只见浩然那表情十分古怪。
李牧又道:“方才是子辛声音?”
浩然忙正色道:“幻听,李将军,不打不相识,敬你一杯。”
李牧回味那句“不打不相识”只觉十分有趣,二人对着干了酒,李牧让坐,望向篝火,笑道:“吕不韦方才说你在这处,我便来寻你聊聊,近日狩猎所得如何?”
浩然笑答道:“没去,终日在帐内……情思睡昏昏。”
李牧莞尔道:“情思睡昏昏……春天本就易困,倒也情有可原。”
浩然知吕不韦指他来,实是借故绊住李牧,方便脱逃,不由得生了促狭之心,道:“李将军不去巡逻几圈,手下儿郎们都安排妥当了?纵是吃酒,也该陪着王公大臣们才是,在这坐着,实是浪费光阴了。”
李牧佯怒道:“我布的巡班,苍蝇亦飞不进来一只,浩然也太小觑於我。”
浩然这下心内兴起幸灾乐祸之意,待会不是吕不韦出糗逃不掉,便是李牧出糗被人逃了,反正总有一方出糗,等着看好戏就是,倒也不甚紧张,彼此劝了几杯酒。
酒一下肚,李牧的话渐多了起来,口中所念,无非便是军中人事调动,赵国政治势力互相倾轧之事。
未几,李牧忽笑道:“浩然也听不懂,是我絮叨惹厌了。”
浩然忙笑道:“不妨,能让李将军一抒胸臆,也是好的。”
李牧自嘲地笑了笑,道:“四月又须换防,驻守边关与匈奴交战,来日所见之期寥寥,此刻感怀实多,见笑。”
浩然知道李牧在朝中定是有不得志之处,赵襄王胆小怯懦,又被臣子吹捧得好大喜功,几次把李牧频繁调动,宣称升迁平调,实乃忌他战功,兵权,变着法子牵制於他。遂心内暗叹,若赵襄王能善用此人,未来是否会被秦国所灭,还十分难说。
然而历史便是如此,善於带兵之人,往往有股不屈血气,比起朝堂上易转圜,多油滑的文臣之辈,总不得善终。
浩然忽道:“这次前往边疆,想必是要带家小同去的了,还未拜过嫂子,不知李将军……”
李牧笑道:“牧未成婚。”
浩然诧道:“还未成婚?”
李牧笑答道:“常年来往边疆与邯郸,哪有时间与精力,纵是贸然娶了哪家的姑娘,亦连累其飘零塞外,於心何忍。浩然可是动了说媒之心?”
浩然忍不住打趣道:“没那回事,过几年与匈奴交战,倒是不妨就地取材,掳个酋长女儿带回来,风风光光成亲就是。”
本是玩笑话,李牧却忽然静了,只余远处将士击筑高歌,歌声从篝火的另一头远远传来。
浩然心中打了个突,知道自己定是说错话,然而李牧静了许久,却是一笑置之,道:“来,我带你去见个人。”旋起身迳自走了。
浩然只得不远不近跟随其后,背后轩辕剑此刻出了声,在他耳旁道:“你勾起他伤心事了。”
浩然哭笑不得道:“我怎知还有这蹊跷……他要带我们去见谁?”
轩辕剑笑道:“见他的相好。”
浩然还未反应过来,李牧掀开滚金帐帘,进了一顶大帐。
帐内灯火通明,几名美女簇着赵襄王,不住劝酒劝食,赵襄王得意洋洋,满面春风,吃得不亦乐乎。
李牧进帐无须通报,显是在军方地位极高,此刻赵襄王便微有不满,道:“李将军又有何事?”
李牧咳了一声,赵襄王恹恹无法,只得摒开侍婢,随手整了衣冠,李牧方道:“臣来为大王引荐一位侠士。”
赵襄王在这当口被扰了雅兴,索然无味道:“何人?”
李牧让出身后浩然,浩然礼貌地点头,拱手道:“见过大王。”
赵襄王点了点头,道:“你唤……”他与浩然对视一眼,瞬间吓得魂飞魄散,一脚蹬开木案,忙不迭地朝后躲去,慌张道:“有……刺客,有刺客!”
李牧浑不料当日祭天时匆匆一面,赵襄王竟是对浩然印象如此深刻,只道赵王回宫后病了一场,康复后已不挂念前事,忙大声道:“大王!无妨!有牧在此,这人乃是……”
是时帐外侍卫已被赵王大喊惊动,奔入帐内,待赵王略定了些许,方挥退侍卫,道:“李卿,你可知包庇刺客,乃是欺君大罪。”
李牧单膝跪下,抱拳道:“大王但听牧一言。”
赵襄王两眼警觉地盯着浩然,不置可否,李牧又道:“钟先生学通古今,其人胸怀治国王道,牧请为大王引荐此人,大王若能容之,料想他日必成左臂右膀,大王请相信牧识人眼光,钟先生乃是治国贤臣。”
浩然听到这话,实是又好笑又感动,感动的是李牧竟会冒着欺君罪名,为赵王引荐自己,好笑的却是……他究竟如何看出自己是个贤臣来着?
为数不多的几次相会,李牧便有这等识人之明?
赵襄王显是心中发毛,来回打量浩然片刻,方道:“贤臣?我看不像。”
浩然正尴尬时,背后轩辕剑压低了声音,附和道:“我看也不像……”
浩然这下哭笑不得,斥道:“闭嘴……”
本是让这唯恐天下不乱的轩辕剑闭嘴,孰料这声大了些许,听在赵襄王耳中却尽显无礼之意。
李牧与赵襄王同时色变,前者尚且跪於地上,自己引荐之人竟敢顶撞赵王,不由得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浩然忙解释道:“我不是说你……不是让大王闭嘴,大王请说就是……”
越描越黑,浩然豁出去了,笑道:“那个……臣……草民实不是当臣子的料,这就告退,扰了大王清静,还请原郁则个,辜负李将军一番好心,来日……”
浩然索性对李牧点了点头,改了称呼,诚恳道:“李牧大哥心意,浩然必将牢牢铭记。”
说完最后几句,想走那时,冷不防赵襄王却喝道:“谁让你走了?!胆大包天!”
浩然一听此言,只得再度望向赵襄王,笑道:“大王要如何?着李将军把我拿下?”
那瞬间赵襄王不由自主地坐直了身子,仿佛被一股无形的气势所胁,竟是不敢与浩然对答,只转头颤声道:“李卿,这是你的家臣?!”
浩然见今夜已给李牧揽了太多麻烦,不可再连累於他,只得出言道:“非也,我也是刚刚才认识李牧大哥。我主子乃是吕不韦。”
赵襄王冷笑道:“吕不韦?便是那名行商?李卿且去传他过来!养此刁奴,以下犯……”
话未完,只听帐外人声嘈杂不绝於耳,马匹嘶鸣此起彼伏,又有侍卫匆匆闯进王帐,惊慌来报:
“禀报大王,禀报李将军,秦国质子异人,行商吕不韦射杀田猎守军,携家小连夜出逃!”
浩然笑得打跌,接口道:“吕不韦神机妙算,知道你要找他麻烦……先一步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