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夜乃是月圆之夜,而郑都济州中,传来了雍军的消息,果然一如姜恒所料。雍军对崤山关隘完全没有任何兴趣,汁淼所率领的前锋军在十天之内,突入王都洛阳,且没有任何留恋,只留下不到两千驻军,便率军再次出发,直扑洛水下游的嵩县。
整个济州,作出如此神乎其技预测的,只有姜恒与孙英二人。谋士们鸦雀无声,太子灵今日白天,索性不来了,众人先前所有的推演都落了空,只得妒忌地看着姜恒。
姜恒寒暄几句后,便独自待在院中,抬头看着郑国夜空里的一轮明月。
而同一轮明月之下,四百里外的王都洛阳废墟中,耿曙一身黑甲,一路穿过五年前的断壁残垣。
五年了,昔时被天子姬珣一把大火烧掉的王都,渐渐又有了点人气,梁国遭受一场洪灾之后,无家可归的百姓们北上逃灾,陆陆续续来到了洛阳。
他们聚集在外城附近,住进了城西幸免於难的破旧房屋,在废墟里艰难地活着,在这个时候,有片瓦遮头,便是不幸中的万幸,毕竟冬天快来了。
雍军再入王都后,耿曙没有让军队去骚扰难民,反而分出了部分军粮,接济这些无家可归的可怜人。接下来,则是去灵山峡谷,拜祭五年前王都一战,死在雪崩下的袍泽。
“我记得当初是赵竭设下了这计谋,”曾宇的声音在耿曙身后说,“一场雪崩,埋下了近十万人,梁人、郑人、雍人,统统死於他的安排之下。”
耿曙祭过酒,答道:“两国相争,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如今他**而死,这仇你是报不了了。”
曾宇负责交接王都洛阳防务,与耿曙一同祭过战死袍泽,沿着灵山峡谷慢慢走着。五年前十万人埋骨此地,养活了成千上万的乌鸦,它们飞起来时遮天蔽日,落地啃食犹如蚁群,将旷野中的无数屍体,化作了森森白骨。
假以时日,白骨腐烂,沉入大地,再次滋养万物,焕发出新的生命,周而复始,生生不息。
如今这些乌鸦正在月色下,虎视眈眈地盯着峡谷,等待又一场饕餮盛宴的到来。
曾宇道:“传闻最后那天,赵竭一把火烧死了自己,也烧死了姬珣。”
“嗯。”耿曙说,“文官们关上宗庙,在里头烧死了自己,铜水涌出来,烫死了不知多少人。”
如今宗庙前,还立着昔时葬身铜水之海的一座座士兵雕塑,内城从无人敢涉足,正因如此,听说深夜里,宗庙前还传来阵阵哭声,令人毛骨悚然。
曾宇叹了口气,说:“都说姬家人是疯子,现在看来,果真如此。不怕死的人最难对付,赔上一条性命,也要……”
“两条。”耿曙冷漠地说, “赵竭与姬珣,早在大军进城时,便已决意同生共死。”
曾宇似乎没有意识到,这场盛大的葬礼,一切的源头,正源自於五军弑灭天子王权的一战。而雍都包括汁琮在内的所有人都不知道,当年埋葬了十万大军的人,恰好就是耿曙。
“殿下何时出征?”曾宇看得出,耿曙想自己待着。
“明日天一亮就走。”耿曙答道。
曾宇便不再叨扰,躬身行礼离开,余下耿曙对着峡谷内的一草一木出神,彷佛在分辨,哪一棵树所生长的土壤、滋养的养分,是他曾经的姜恒。
“哥——快走!走啊!”
五年了,那声音仍在耳畔,那景象仍在眼前。
“恒儿,哥早该与你一起死的。”耿曙站在曾经雪崩滚落的悬崖前,喃喃道,“自欺欺人,活了这许多年,又有什么意思?老天为什么待我如此残酷,就连死,也不让我与你死在一起,要让咱们屍首不在一处?”
他朝悬崖再近前一步,明月朗照,万里银光,他的身形,化作高崖上一个渺小的剪影,眼看随时将化作投林的飞鸟,坠下万丈深谷。
但就在此时,远处王都方向,传来一声喑哑的钟响。
雍军士兵找到了五年前被耿曙推下山崖的那口钟,不知是谁玩笑般地敲了声。
钟声令耿曙回过神,转身,走下高崖。
是夜,姜恒倚在殿前,看着月色。
“公子在想什么?”赵起忽然问。
“想我的亲人,想我哥哥。”姜恒喃喃道,“你会想起谁么?”
赵起答道:“我没有亲人。”
姜恒说:“或是朋友、袍泽,甚至萍水相逢,最终又不得不分开的那些陌生人。”
赵起没有回答。
姜恒低声道:“曾经我也有我娘,有卫婆,有哥哥,现在想来,就像一场梦一般。”
最后,姜恒起身,回到屏风后更衣。
今天稍早时,他得知消息,汁淼离开王都,即将前往嵩县,一切都在他的预料之中,车倥则率军预备突袭洛阳,断掉汁淼的后路。而一旦拿下了洛阳,太子灵就会朝赶到玉璧关的汁琮提出谈判。
届时,也就是他动手刺杀汁琮的那天了,想来不会太久,最慢就在半个月后,事情结束后,无论成败,自己活下来的机会都很小,但姜恒反而觉得,自己也许从此可以解脱了。
“殿下。”赵起忽然在屏风外说道。
姜恒马上转头,正要穿上外袍,太子灵却转到了屏风后。
姜恒一身里衣,忙躬身道:“殿下怎么这个时候来了?”
太子灵这夜身穿黑袍,一袭衽扣直扣到脖颈,身材修长,腰身笔直,眼里带着笑意,说道:“你拒绝了我的姬妾流花,想来想去,送谁过来,都觉得不合适,说不得,还是亲自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