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见了几个国民?”汁琮慢条斯理道,“都叫什么名字?林胡族长什么模样?有多少人?他们吃什么?喝什么?养多少牛羊?占多大的地方?”
太子泷登时被堵住。汁琮不悦道:“你不过是在雍都待得气闷,想去找你哥玩罢了。”
耿曙一瞥太子泷,那眼神,意思是你活该。
“你也要预备开府了。”汁琮话锋一转,朝耿曙说,“你是王子,又是上将军,总不能成日在东宫里当差,那是门客的地方,总是在里头混,像什么样子?”
耿曙没有回答。姜太后说:“再过几年,你们都是加冠的年纪了,该有的规矩,一定要按规矩来,朝堂有朝堂的规矩,宗室也有宗室的规矩,是不是?”
耿曙对姜太后很恭敬,太后开口,耿曙便停箸不食,答道:“是,王祖母。”
“开府就得有王妃了,嫂子什么时候能过门?”太子泷朝耿曙问,“哥娶了李宏的女儿,不会挨揍吧?”
耿曙当即有点恼火,以眼神制止了太子泷,不要继续讨论下去。
姜太后说:“那女孩温柔,不会的。”
汁琮见状,顿时哈哈大笑,打趣道:“昔时我与你大伯,谈及亲事,也是这么个模样。虽是李宏的女儿,却是姬家人,姬家人脾气都怪得很,须得小心伺候了。”
李宏也即代国国君,这位国君,在三个月前便朝雍提出了亲事,想将公主嫁到雍宫中。这名公主虽名义上是代武王的女儿,实际却是过继,生父为曾经王族姬氏的后人。
她的名字唤作姬霜。
代武王『性』格刚猛,养女却温柔恬静,半点没有被影响,听说小时候,读书识字,还是丞相公子胜,即死在耿渊剑下的那倒霉鬼所亲自教导,三岁便能通读天下书篇,四岁便能作文章,五岁……五岁没到,公子胜就死了。
代国联姻的意图很明显,自然是想与雍结盟,关外雍国与关内四国任一国结盟,称作合纵。四国联议抗雍,则是连横。起初代武王对姬霜所嫁之人,目标尚是雍国唯一的继承人,太子泷。
但汁琮对亲儿子的婚事另有盘算,不愿就此与代国结为姻亲。
亲儿子不能娶姬家公主,干儿子却可以。於是汁琮与姜太后、汁绫商量许久,决定让耿曙与姬霜成亲,虽然上一代人有上一代人的恩怨,但看李宏的意图,过去的就让它过去罢,两国之间,终究以百姓福祉为重。
现在就只等代国那边的答复了。
“你小姑已往玉璧关去,打理南下出关前的事宜。”汁琮又道,“明日我将召集朝臣,兄弟俩今夜重新将你们的计策仔细对一对,若无意外,着监天择好日子,秋收后便率军出征。”
“是。”耿曙与太子泷一齐答道。
是夜,宫中太子府上堆满了文书,一众幕僚吵吵嚷嚷,太子泷跑出去近六天,终於被抓回来处理政务。
太子泷当真苦不堪言,耿曙则认真核对所有的粮草、兵力布置,包括进了中原后,在何处紮营、何处补给等问题。雍国最大的倚仗,如今就是玉璧关,这道横亘大地两千年的关隘,成为了所有粮草中转与集散的战略要地。
只要利用得宜,假以时日,以玉璧关为出发点,逐一攻破中原四国不成问题。
夜渐深,幕僚们渐渐散了,书房内唯余耿曙与太子泷二人。
太子泷打了个呵欠,被耿曙看在眼中。
“累了就睡。”耿曙沉声道。
太子泷强打精神,摇摇头,说:“大伙儿都说,这是百年来,神州最重要的一年,南征过后,史书上,也将为咱们记上一笔。”
耿曙闻言心想,就像十三年前,安阳血流成河的联议一般,那一天也成为了历史。
太子泷有点疲惫地笑了笑:“可是我怎么觉得,置身其中,半点也不期盼呢?到得这时,我甚至不知,是为了谁、为的什么。太快了,这些都来得太快了,我……还没有准备好。”
耿曙用炭笔在军报上作了记号,起身,拿来酒坛,为太子泷与自己各斟一碗。
太子泷:“今天怎么想喝酒了?平日总不让我喝。”
耿曙答道:“突然想喝,你长大了,想喝什么就喝罢,别总是这么听话,委屈自己,看了让人心疼。”
两人互敬,饮下了碗中烈酒。雍都的酒与中原的酒不一样,中原的酒是甜的,北方的酒入喉则如刀子一般。
饮过后,耿曙看着花园里漆黑的夜出神。
“恒儿他,已经死了五年了。”耿曙低声,自言自语说。
太子泷猝不及防,又听见了这个名字,只得安慰道:“这回咱们南下,说不定能打听到……”
“死了。”耿曙说,“不必打听,哥都知道,心里最清楚。”
昭夫人早就死了,卫婆死了,项州死了,姜恒也已死了,说得再多,不过自欺欺人。
“这些年来,哥常常在想,他原本可以不必死。做这些,权当是为了他罢。”耿曙最后说,“早点歇下。”
太子泷脸『色』略变,五年里,他知道耿曙始终没有忘记姜恒。一元复始,万象更新的年夜中,用过家宴后,耿曙总会沉默地到宗庙里去,在“耿恒”的名牌前跪着,直跪到天亮。
人总会死,父亲的兄弟,那素未谋面的大伯汁琅也死了,汁琮也告诉他,死生乃是天定,不可过度哀伤。五年里的一天又一天,耿曙彷佛看开了,却又从来不曾看开过。
朝中都见他待耿曙满是敬爱,耿曙待他亦抚悌有加,唯独太子泷心里明白,耿曙看着他的眼神,都是透过他,看着另外一个人——看着那个死去的孩子。
耿曙当真是他的兄长么?若当真问出口,恐怕答案只会更残酷,就像回到落雁第一天,耿曙朝他说的那句话。
“我不认识你。”